仇恨与怜悯在赵铁柱心里厮杀。他记得小时候日本兵如何欺负中国人,记得父亲一去不返后母亲如何以泪洗面。可是眼前这个“怪物”,说到底也是战争的牺牲品。
又一记闪电划过,赵铁柱看清了怪物脸上深刻的皱纹和那双充满哀求的眼睛。他长叹一声,做出了决定。
“走吧,”他嘶哑地说,用桨推了推怪物,“回你的水里去。”
怪物似乎不敢相信,迟疑地看着赵铁柱。
“走!”赵铁柱吼道,“趁我没改变主意!”
那生物笨拙地爬向船边,临下水前回头看了赵铁柱一眼,眼神复杂难言。然后扑通一声,没入漆黑的水中。
赵铁柱瘫坐在船底,大雨浇透了他的全身。他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放走这个日本兵变的怪物,是不是对不起死去的父亲和那么多同胞。
正当他心神不宁时,江面突然泛起诡异的光芒。数以百计的泡沫从水底涌出,然后是一个个浮起的尸体。
赵铁柱吓得魂飞魄散,划船想逃,却动弹不得。那些尸体穿着旧式日本军服,保存完好得可怕,仿佛昨天才淹死。最骇人的是,每具尸体的头顶都有一个碗口大的凹陷。
浮尸随着江水起伏,眼睛都睁着,望向夜空。他们在江心慢慢旋转,组成一个巨大的圆圈,然后同时沉入水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赵铁柱发疯似的划船回岸,连夜跑到派出所报案。警察当然不信,只觉得老头发了癫。第二天雨停了,警方还是派人在江上搜了一遍,自然一无所获。
事情在屯子里传开了,有人说赵铁柱老糊涂了,有人说他撞邪了。只有几个老人私下里点头,说这些年江里确实不干净,1953年、1978年和1999年都有人声称见过“河童”,还见过日本兵浮尸,只是大家不敢声张,毕竟这种事说出去没人信,还可能惹麻烦。
赵铁柱变得沉默寡言,常常整日坐在江边,望着水面发呆。他发现自己对那个日本兵怪的仇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悲哀。战争过去这么多年,它的幽灵仍然在松花江底游荡,寻找归宿。
一个月后,赵铁柱在整理老伴遗物时,偶然发现一封泛黄的信件。是他父亲当年托人偷偷捎回来的,母亲不识字,一直藏在箱底从未打开过。
信上父亲写道,日本人把他和许多同胞抓去修江防工事,实际上是在江底秘密建造实验设施。有一次事故中,许多中国劳工和日本兵一起被困水底。父亲侥幸逃生,但听说那些日本人后来都被改造成了“水生化士兵”。
赵铁柱泪流满面。他终于明白,自己与那个日本兵怪的命运,早在六十多年前就通过父亲的故事交织在一起。战争中的受害者,不分国籍,都成了仇恨与疯狂的牺牲品。
那年中秋,赵铁柱独自划船到江心,往水里撒了一壶白酒和一些月饼。
“爹,安息吧,”他低声说,“田中一郎,你也安息吧。”
江面平静如镜,月光洒下一片银辉。赵铁柱仿佛看见水底有点点光芒闪烁,然后又归于沉寂。
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些河童或者浮尸。但每年的暴雨夜,赵铁柱都会在窗边点一盏灯,为所有迷失在松花江中的灵魂引路。
屯子里的人都说赵铁柱变了,不再是那个固执己见的老头子。有时他会对年轻人说:“记住历史,但别让仇恨淹没了人性。江底下的,不管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都只是想回家的可怜人。”
2011年夏,赵铁柱安详离世。儿女整理遗物时,发现他床头柜里有一张泛黄的照片,是一个日本士兵与家人的合影,背面用汉字工整地写着:“感谢您给予的慈悲。田中一郎。”
如何得到这张照片,成了永远的秘密。而松花江的河童传说,依然在暴雨夜的江畔低语,等待着下一个倾听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