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门没有完全关严,留着一道缝隙。陆延舟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与拳头砸在硬物上的闷响,断断续续地传出来,像钝刀一样刮擦着客厅里宁静的空气。林知意站在岛台边,握着水杯的指尖微微收紧,骨节泛出用力的白色。
她知道他在里面经历着什么。那不仅仅是愤怒,更多的是指向自身的、无处宣泄的痛苦与自责。她没有进去打扰。有些战场,只能一个人面对。
她放下水杯,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阳光灿烂,城市在脚下井然有序地运转,仿佛几个小时前在废弃仓库里揭露的那些阴暗与背叛,都只是平行时空里发生的一场噩梦。
可她知道,不是梦。
那些被篡改的合同,那些离间的谎言,那偷走的五年……都是真实发生过的。而陆延舟,那个曾经在她心中如同山岳般可靠、却又亲手将她推开男人,此刻正在一墙之隔的地方,被那些他亲手酿成的苦果反复凌迟。
她应该恨他的。在无数个独自挣扎的深夜里,她确实恨过。恨他的不信任,恨他的冷酷,恨他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她。
但奇怪的是,当真相以如此残酷的方式大白于天下,当看到他眼中那深可见骨的痛苦与几乎要将他自己压垮的愧疚时,那积累了五年的恨意,竟像阳光下的冰雪,悄无声息地消融了。
剩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的、连她自己都难以精准定义的怅惘,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是的,怜悯。
怜悯那个被自负和猜忌蒙蔽了双眼的傻瓜,怜悯那个此刻正在为自己过往的愚蠢付出惨痛代价的男人。
书房里的动静不知何时平息了下去,陷入一片死寂。那寂静,比之前的声响更让人心头发沉。
林知意轻轻推开书房的门。
陆延舟背对着门口,坐在宽大的书桌后。他没有在处理公务,只是那样僵直地坐着,像一尊瞬间失去了所有生气的雕塑。他的头微微垂着,肩膀垮塌,整个人笼罩在一种近乎绝望的沉寂里。地上,散落着几份被揉皱的文件,还有一个明显被拳头砸过、屏幕碎裂的平板电脑。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未散的血腥气,和他身上那浓得化不开的自我厌弃。
林知意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走到他身侧。
走近了,她才看清,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关节处一片血肉模糊,暗红色的血珠正缓慢地沁出来,滴落在昂贵的地毯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痕迹。而他面前的桌面上,放着一个打开的首饰盒——里面是那条他曾经送给她、象征着“脸颊绯红”的粉钻项链。璀璨的钻石在窗外投入的光线下折射出冰冷的光芒,与他手上的鲜血形成了刺目的对比。
他仿佛感知到她的靠近,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却没有抬头,也没有动弹。
林知意的目光从他受伤的手,移到那条项链,最后落在他紧绷的、写满了痛苦的侧脸上。她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扯动了一下,泛起一阵细密的酸软。
她伸出手,没有去碰他,只是轻轻地,拿起了那个首饰盒,合上,放在了一旁。
这个细微的动作,仿佛打破了某种凝固的魔咒。
陆延舟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泪痕,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红得骇人,里面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血丝,像是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极其惨烈的内心风暴。那里面没有了平日的冷厉与掌控,只剩下一片被彻底摧毁后的荒芜,和一种近乎卑微的、不敢与她对视的闪躲。
他看着被她合上的首饰盒,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所有的语言,在如此沉重的真相和伤害面前,都显得苍白而可笑。
林知意看着他这副模样,看着他眼中那片令人心悸的荒芜和痛苦,一直强撑着的、冷静理智的外壳,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她想起了五年前那个雨夜,她也是用这样一双布满血丝、充满痛苦和不敢置信的眼睛看着他,希望他能给她一个解释的机会,希望他能信她一次。
可他当时,留给她的只有冰冷的背影和伤人的话语。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重叠。
只是,角色互换了。
她成了那个站在高处,看清一切的人。
而他,成了那个在真相面前,狼狈不堪、痛苦万分的人。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委屈、释然、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悲伤的洪流,猛地冲上了她的眼眶。她一直强行压抑着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决堤。
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夺眶而出,顺着她的脸颊滑落,一滴,两滴……串成线,无声地砸在地毯上,与他手上的血滴,泾渭分明,却又仿佛交融在一起。
这不是崩溃的哭喊,也不是控诉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