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并未上前,只在一旁静静观察。
他发现慧明在那看似慈悲的举止下,手指关节粗大,虎口处似有不易察觉的厚茧,且他行走站立之时,身形挺拔,步伐间距几乎分毫不差,隐隐透着军旅之人的习惯。
待人流稍歇,狄仁杰才缓步上前,合十为礼:“慧明大师。”
慧明抬眸,脸上带着温和笑意:“阿弥陀佛。施主面生得很,可是远道而来?”
他目光在狄仁杰脸上停留,又掠过其身后的张承翊和孙敬之,笑容不变,眼神却深邃了几分。
“老夫狄英,携子侄二人,从中原来此,久闻宝刹香火灵验,特来瞻仰,祈求平安。”
狄仁杰用了化名,语气平和。
“原来是狄老先生。善哉善哉。”慧明还礼,“我佛慈悲,必佑诚心之人。只是…”他话锋微转,似关切道,“近日山中不甚太平,时有香客迷途之事。老先生年事已高,二位郎君又似文弱,入夜前还是尽早下山为好。”
这话听似关切,实则暗含逐客与警告之意。
孙敬之忙道:“有劳大师挂心。我等只是上香还愿,不敢久留。”
张承翊则沉声问道:“听闻寺中求子最为灵验,不知是何殿宇?我等既来,也想上一炷香。”
慧明笑容依旧,眼底却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异样:“求子观音殿便在寺后新修之所,香客皆可前往。只是近日殿宇正在添置法器,稍有杂乱,还望勿怪。”
他抬手招来一名中年知客僧,“悟凡,带这三位施主去观音殿看看。”
那名叫悟凡的僧人身材高瘦,面色冷峻,一双眼睛毫无出家人应有的平和,反而锐利得刺人。
他合十躬身:“三位施主,请随小僧来。”
悟凡引着三人穿过几重殿宇,越往后走,香客越少,气氛也越发安静,甚至透着几分冷清。
与前台那炽热鼎盛的香火相比,此地仿佛是两个世界。
偶尔遇见的僧人,也都如悟凡一般,面色沉静,眼神警惕,步履匆匆。
孙敬之低声道:“这寺中僧人,好重的…煞气。”他本想说是“杀气”,临时改了口。
张承翊微微颔首,以极低的声音对狄仁杰道:“狄公,这些和尚,脚步沉稳,呼吸绵长,皆是练家子。尤其那悟凡,右手始终微屈,似是惯于持握兵器。”
狄仁杰不语,目光却仔细扫过沿途的梁柱、地面、墙角。
行至一处偏僻回廊,他忽然停下脚步,俯身似在整理靴履,手指却极快地在廊柱底部一抹,指尖沾上一点暗褐色的污渍,凑近鼻尖微微一嗅,随即不动声色地擦去。
那是极淡的,几乎被香火气掩盖的…血腥味。
终于来到那所谓的“送子观音殿”。
殿宇确是新建,金碧辉煌,殿内却空荡荡的,并无多少香客,只有几名工匠在殿角叮叮当当地敲打着,似在安装着什么。
中央的观音像慈眉善目,然而殿内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不同于香火的奇异气味,似檀非檀,似药非药,闻之令人头脑微微发晕。
悟凡合十道:“便是此处了。三位施主请自便,小僧还需去照料前面法事,失陪。”
说罢,也不等狄仁杰回应,便转身快步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曲折的回廊尽头。
狄仁杰目光扫过殿内,尤其在那些工匠和殿角堆放的一些尚未开封的木箱上停留片刻。
他走到观音像前,佯装跪拜,手指轻轻叩击着身下的蒲团和地板。
声音沉实,并无异样。
然而,当他目光抬起,望向那宝相庄严的观音面庞时,却忽然发现,那观音微微低垂的眼眸,其视线落点,似乎并非殿前跪拜的信众,而是…斜后方某处墙壁。
狄仁杰顺着那视线望去,只见那面墙壁上绘着繁复的飞天壁画,并无特别之处。
“恩师,可有发现?”孙敬之低声问。
狄仁杰沉吟片刻,缓缓摇头:“表象之下,暗流涌动。此寺…绝非表面看来这般简单。”
他转身,目光似无意间再次扫过那面墙壁,将壁画上某个不易察觉的、与周围图案略显不协调的细节记在心中。
“走吧,今日且看到这里。莫要让‘主人’久等生疑。”
三人走出观音殿,发现悟凡并未走远,正站在不远处一株古柏下,似乎正与另一名僧人低声交谈着什么,见他们出来,立刻止住话头,脸上挤出笑容迎了上来。
“三位施主可还满意?”
“宝刹果然气象万千,老夫叹为观止。”狄仁杰抚须笑道,“今日叨扰了,就此别过。”
慧明亲自将三人送至山门外,言辞依旧客气周到,甚至赠了三人一人一道平安符。
走下长长的石阶,回到熙攘的香客人群中,那股无形的压抑感才稍稍减退。
孙敬之长舒一口气:“这红烛寺,处处透着古怪。那些僧人,令人甚是不安。”
张承翊沉声道:“狄公,那观音殿后的墙壁,似乎有些问题。还有,那殿中工匠,手法不像是在做细活,倒像是在…加固什么。”
狄仁杰颔首,回首望了一眼那笼罩在香烟与烛火中的巍峨寺庙,目光深邃。
“承翊所言不差。那壁画之后,恐怕别有洞天。而那殿中奇异气味…若老夫所料不差,并非寻常香料,而是某种能惑人心智的迷药。”
他顿了顿,缓缓道:“这红烛寺,分明是一座香火鼎盛的牢笼。而那慧明大师…”
狄仁杰没有说下去,但眼中已是一片冰寒。
(第二卷 第22章 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