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归途(2 / 2)

“我给学校发过邮件了,过几天回去办离职。我会在沪市F大找个教职。”

王小河打断他,语气是陈述事实般的平静,带着她一贯的执行力,“城市规划系的系主任是我硕士研究生的同门师兄。刚刚来医院的路上,我跟他电话联系过了,他会为我争取一个特聘研究员的位置。以我的教育履历和研究发表情况,应该不会很难。孩子们转学的手续,我已经委托白杨去办。”

她看着孟燕臣震惊到失语的表情,补充道,“F大的附属幼儿园很好。”

“白杨怎么办?”孟燕臣的声音干涩沙哑。

“跟他有什么关系?这是我的家事。”

王小河目光坦然地迎视着他混乱的眼神,“我请妈妈帮我到F大附近找套房子。三居室的。到时候你搬过来,跟我、星星、月儿一起住吧。”

她顿了顿,看着孟燕臣眼中翻涌的、复杂的情绪——震惊、抗拒、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深藏的、几乎不敢触碰的微光。

“孟燕臣,”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我不是回来拯救你的。我没有那个能力,也没有人需要被拯救。”

她顿了一下,眼神锐利而坦诚。

“我回来,是因为我的阶段性目标已完成。国内有更适合我专业方向的项目启动。与你目前的状况有关,但不是唯一原因。我的生活规划里,一直有你的位置。现在,我需要你跟我组队打怪。你的怪是创伤后应激障碍和药物依赖。我的怪是适应国内环境、启动新项目、以及,解决我们之间因为过去发生的一切造成的沟通与合作障碍。”

“孟燕臣,早产…是不可控的产科风险因素集合导致的结果。你是医生,你比我更清楚当时的医疗记录和风险概率模型。把结果归咎于个人,尤其是归咎于患者本人或主治医生,在逻辑上和医学伦理上都不成立。那是概率,是意外。”

“组队,意味着分工协作,风险共担,目标一致。我的优势是逻辑分析、资源整合、执行力和抗压。你现在的优势…”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认真评估,“…是对病理状态的亲身体验,未来或许对理解患者心理有帮助,以及,你依然是星星、月儿的父亲。我需要你的合作,才能打赢这场仗,让我们这个项目组回到高效运行轨道。”

她伸出手,没有碰他,只是虚虚地覆盖在他扎着留置针的手背上方的被子上,传递着一种无声却坚定的力量。

“这次,”她的眼神明亮而执着,像穿透云层的阳光,“我们是平等的队友关系。一步一步,走慢点也没关系。你……别想再推开我。”

病房里陷入长久的寂静。心电监护仪的滴答声显得格外清晰。

孟燕臣怔怔地看着她,看着那双褪去了所有迷茫、只剩下澄澈决心和深沉爱意的眼睛。

看着她挺拔的身姿,看着她以一种他从未预料到的、如此强势又如此温柔的方式,宣告回归。

他张了张嘴,想说“别犯傻”,想说“不值得”,想说“何必呢”……

可所有的话都哽在喉咙里,被那双眼睛里的光芒灼烧得干干净净。

一股巨大的、迟来的酸楚和一种几乎将他淹没的、带着惶恐的暖流,猛烈地冲击着他早已冰封的心防。

他猛地别过脸去,看向窗外。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冲出眼眶,迅速滑落,洇湿了洁白的枕套。

他飞快地抬起那只没有输液的手,用手背狼狈地抹去。

他曾经那样小心翼翼守护的花朵终于长大了,变成了一棵与他并肩面对风暴、根系深扎于理性与意志之土的参天大树。

他不再需要保护她,而是需要学习如何与她共生共荣。

她的强大,不是他的失败,而将成为帮助他走出深渊的锚点和力量源泉。

被这样一个人选择为队友,不是施舍,而是他生命中最值得珍视的认可和救赎。

王小河静静地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他泄露出来的、迟到了太久的脆弱。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试图安慰。只是那只虚覆在被面上的手,坚定地、没有一丝犹豫地,轻轻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指。

指尖传来的微凉触感和那份不容置疑的温暖力量,让孟燕臣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那压抑的颤抖,似乎……缓缓地平复了下来。

窗外,沪市的天空依旧有些阴霾。但王小河知道,她和她的船,已经调转了航向。这一次,目的地清晰无比——回到那个伤痕累累却依旧是她唯一港湾的人身边。

笨拙地靠近,坚定地守候,直到冰雪消融,荒原重绿。

无论需要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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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攘的机场大厅。

王小河一手牵着八岁的孟星晖,一手牵着六岁的孟月明。

白杨叮嘱的语速细密而急促,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绳索正从他指间飞速溜走,他必须奋力抓住:“药箱最外层我放了星星过敏的药,还有月儿常用的退烧贴,标签都贴好了…”

他顿了顿,视线短暂地飘开又迅速收回,笑容依旧明亮,声音却低了半分,“……你跟孟大哥…如果需要什么特别的文献资料或者这边的最新动态,随时跟我说,我找起来方便。”

“嗯,知道了。”小河点头,声音平稳如常,“这几年……谢谢你,白杨。”

那目光沉静地落在他身上,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那触碰极其短暂,白杨的脊背却瞬间绷紧,如同被无形的电流穿过。

就在这时,冰冷的登机提示音骤然响起,如同无形的闸刀落下,截断了所有声音。

人群开始向安检口涌动。

月儿积蓄已久的情绪终于决堤,“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猛地扑过去紧紧抱住白杨的腿:“白杨叔叔…我舍不得你…呜呜呜…”

星星也红了眼眶,小手死死攥住白杨的衣角,指节用力到发白。

白杨蹲下来,坚实的手臂将两个孩子紧紧环抱在怀里。

他努力想稳住声线,可那刻意拔高的轻快里,依旧渗出了无法压制的沙哑:“哎哟喂,我的小祖宗们,别哭啊,又不是见不到了。现在科技多发达,想白杨叔叔了就视频,随时打!半夜打都行,看我不接……”

他哽了一下,随即用更大的力气挤出玩笑,“……就说明我在约会漂亮阿姨呢!”

他在两个孩子额头上印下两个滚烫的吻,用力揉了揉两个毛茸茸的小脑袋,然后站起身,带着一种近乎郑重的仪式感,把小河的手轻轻放在孩子们的小手上。

直到那灰色的针织衫背影和两个小小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安检通道的拐角,被冰冷的不锈钢和涌动的人头吞没。

高举的手臂终于缓缓垂落,像是断了线的木偶。

他选择用最轻松的方式告别。他知道,她的归途是她选择的战场,那里有她必须奔赴的人和等待修复的过往。

而他,只能留在原地,做那个隔着浩瀚大洋、永远为她亮着一盏灯的朋友。

阳光如此慷慨,倾尽全力照耀着这离别的机场。

只是白杨的天空,在这一刻,无声地下了一场只有他自己知晓的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