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燕臣刚结束一个冗长而令人疲惫的科室电话会议,指尖用力揉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站在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是沪市繁华璀璨却冰冷的夜景,霓虹的光晕模糊地映在玻璃上,与他此刻内心的烦躁形成鲜明对比。
浴室里持续传来的哗哗水声,是这寂静空间里唯一的背景音,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神不宁的生命力。
突然——
砰!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穿透水声,紧接着是小河一声短促而变调的叫声。
那声音里蕴含的不是尖锐的痛苦,而是纯粹的、猝不及防的惊愕,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
然而,就是这声惊叫,却如同高压电流瞬间贯穿孟燕臣的全身。
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地涌向头顶,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小河?!”一声厉喝脱口而出,声音里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惶。
身体比思维更快一步,如同离弦的利箭,带着撕裂空气的风声,冲向那扇紧闭的浴室门!
没有丝毫犹豫,他紧绷的肩背肌肉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砰”地一声,重重推开了那扇并未锁死的门!
氤氲的白色水汽如同浓雾般弥漫开来,带着沐浴露的暖香,却丝毫无法缓解孟燕臣紧绷的神经。
在湿漉漉的防滑垫边缘,他看到了那个让他魂飞魄散的身影。
王小河跌坐在那里,一手下意识地、牢牢护在隆起的腹顶,另一只手撑在湿滑的地砖上,脸上是一片空白的惊愕。
温热的水流依旧从花洒倾泻而下,冲刷着她。
水珠顺着她肌肤滚落,勾勒出因怀孕而变得圆润丰腴的曲线,一览无遗地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孟燕臣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职业素养和理性思维在那一秒被彻底抛诸脑后。他眼中只有那个跌坐的身影和她护住腹部的动作。
一个箭步,他几乎是扑了过去,单膝重重跪在湿滑的地砖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摔哪了?!”
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紧绷,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清冷平稳,只剩下纯粹的恐惧和急切,“告诉我!哪里疼?肚子?腰?哪里撞到了?!”
他的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急切却异常稳定地落在她的手臂、肩膀,快速而专业地沿着她的脊柱、腰椎、骶尾骨区域按压触诊,检查是否有压痛或变形。
然后,覆盖在她被水打湿、显得更加光滑圆润的肚子上。
他的指尖带着薄茧,迅速而有力地感受着宫缩的强度和频率,捕捉胎动的活跃度,同时,大脑中精准的解剖图瞬间展开,指尖本能地滑向胎盘位置对应的腹部区域。
脐下正中偏左,他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上次b超报告上精确标注的位置。
他迅捷、精准,是顶尖妇产科医生面对高危产妇突发状况时刻入骨髓的本能反应,摒弃了一切杂念。
“着力点在哪儿?肚子有没有直接撞击到任何东西?!”他语速极快,像连珠炮,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重量。
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在氤氲的水汽中扫视着她全身每一寸可能受伤的部位。
同时,他侧过头,耳朵紧紧贴上肚皮,屏住呼吸,凝神捕捉着羊水深处那个小生命的心跳和动静。
“没撞到肚子!”小河立刻回答,声音带着惊魂未定的微喘,但异常清晰,是她一贯的、在变故中迅速找回的镇定。
“脚底打滑,重心突然往后倒,屁股和尾椎骨着地,手在后面撑了一下才没完全躺倒。”
她皱着眉,似乎还在回味那一下撞击的力道,“肚子不疼,真的。”
她强调着,目光也落在孟燕臣紧贴自己腹部的侧脸,带着一丝自己也说不清的安抚意味。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孟燕臣维持着那个倾听的样子,像一尊紧绷的石雕。
直到掌心下清晰地传来一次强而有力的、充满生命力的胎动,像一个小小的拳头或脚丫顶了顶他,他紧绷到极限的神经才像骤然松弛的弓弦,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那种应激的战斗状态中抽离出来。
他一把扯过旁边架子上的宽大浴巾,迅速却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珍视,将她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张带着水汽、有些苍白的脸。
然后,他再次深吸一口气,仿佛在汲取力量,手臂穿过她的膝弯和后背,稳稳地将她打横抱起。
她比看起来更沉,是孕育生命的重量。
他大步流星地走出浴室,穿过客厅,径直走向卧室,小心翼翼地将她安置在柔软的大床上,拉过轻暖的羽绒被盖好她,只露出脑袋。
孟燕臣转身,从床头柜里拿出听诊器、电子血压计,又迅速从角落的医疗急救包里取出便携式胎心监护仪。那是他早已备好的。
“放松,别怕,有我。”
他戴上听诊器,听头贴在她隆起的腹壁上,声音终于恢复了一丝往日的平稳,却带着一种过度紧张后的沙哑和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我们做个全面检查,确保万无一失。”
胎心监护仪的探头很快捕捉到了胎儿稳定有力的心跳声,“咚咚咚……咚咚咚……”像一串规律而充满希望的小鼓点,在骤然安静的卧室里清晰回响,成了此刻最动听也最有效的安抚剂。
孟燕臣一边听着胎心,一边用听诊器仔细检查了她的心肺音,测量了血压。
确认生命体征平稳后,他又让她侧过身,仔细检查了尾椎骨和腰骶部,确认没有明显的活动受限。
直到所有的检查项目都完成,每一项指标都指向平安无事,孟燕臣才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积压在胸腔深处的浊气。
他摘下听诊器,随手放在床头柜上,有些脱力地在床沿坐下,后背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
他看着被包裹在柔软浴巾和羽绒被里、只露出一双清澈眼睛望着他的小河。那双眼睛里有残留的惊吓,但更多的是平静。
然而,就在这尘埃落定、心神稍安的瞬间,刚才在浴室里那惊鸿一瞥的画面,毫无预兆地、无比清晰地在他脑海中回放起来:氤氲的水汽中,那具属于王小河的、孕育着他骨肉的躯体……
一股强烈的、难以言喻的……皮肤瞬间滚烫。
口腔里莫名发干。
“没事了。”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深沉的安心,“防滑垫我会换掉。以后洗澡,”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不容商榷的命令,“别锁门。”
浴室里的那场虚惊,像一道无形的分水岭,悄然抹去了横亘在两人之间最后那点微妙的、刻意的距离。
夜晚,宽大的双人床上,那条曾经被两人心照不宣维持着的楚河汉界消失了。
小河会自然地翻身,寻找更舒适的侧卧姿势,有时沉重的肚子需要支撑,她的腿会无意识地、大大咧咧地搭到孟燕臣那边的床铺上。
而孟燕臣,也不再是那个永远拘谨地平躺着、宛如睡在手术台上的姿势。
他开始会侧过身,面向她。有时在睡梦中,或者半梦半醒间,他的手臂会很自然地、带着一种保护的意味虚虚环过她隆起的腰腹,手掌轻轻搭在她圆润的腹侧,指尖无意识地感受着里面小生命的活动。
清晨醒来,当第一缕微光透过窗帘缝隙洒入,发现彼此靠得很近,鼻尖几乎相触,呼吸在狭小的空间里悄然交融时,两人也只是目光平静地交汇一瞬。
小河的眼中是坦然的迷糊,孟燕臣镜片后的目光则深邃复杂,但都没有惊惶或退缩。
片刻后,便各自若无其事地起身,开始新的一天。
身体的界限,在日常琐碎的、带着烟火气的照顾与被照顾中,变得模糊而自然,甚至染上了几分理所当然的亲密。
“孟医生,”小河会盘腿坐在客厅地毯上,对着厚厚的城市规划图集冥思苦想,头也不抬地喊,“后背中间偏左一点,有点痒,够不着。”语气自然得像在要一杯水。
孟燕臣便会放下手里正在批注的最新一期《柳叶刀》医学期刊,走到她身后坐下,修长的手指精准地找到那个发痒的位置。
指尖划过,两人都神色如常。
或者,在他值了漫长夜班、带着一身消毒水味和疲惫归家的清晨,推开卧室门,看到她还蜷在被窝里。
小河会睡眼惺忪地掀开一点被子,指着自己有些浮肿的小腿,声音带着刚醒的软糯:“抽筋了,好疼……”
孟燕臣立刻脱掉沾染了寒气的外套,坐到床边,熟练地握住她纤细却略显浮肿的小腿肚,专业而恰到好处地按摩放松紧绷的肌肉。
他的手掌温暖有力,指法精准,总能很快缓解她的不适。小河闭着眼,像只被顺毛的猫。
一个暖阳慵懒的周末午后。
深冬难得的阳光慷慨地洒满阳台,带着令人昏昏欲睡的暖意。
小河靠在宽大的藤编躺椅里,身上搭着一条薄绒毯,手里翻着孟燕臣书架上那本厚厚的、砖头一样的《威廉姆斯产科学》。
阳光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柔和的金边,连她脸颊上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专注的神情让她看起来像个研究古籍的学者。
孟燕臣则在旁边的实木书桌后,对着笔记本电脑处理医院发来的邮件和病例报告,键盘发出轻微的敲击声。
阳台安静得只剩下书页翻动和键盘的声响,空气里流淌着阳光和咖啡的暖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