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竟然在这种时候跟他谈优生优育?!
用他的年龄和精子质量当论据?!
“第三,关于未来规划:孩子早晚要生。既然这个变量已经产生,并且从生理条件看是合适的窗口期,伴侣是你,我信任、熟悉、且双方家庭知根知底。”
“我认为这是一个可接受、可操作的方案。学业进程与生育过程并非完全互斥,只要规划得当,资源调配合理,并行处理,未必是一场灾难。”
“第四,关于你定义的耽误:燕臣哥,你所说的耽误,具体指什么?是打乱了我按部就班读完本科、硕士、博士,再考虑成家生子的既定计划吗?但人生的轨迹从来不是一条预设好的直线函数,它充满了随机变量和不可控因子。”
“我认为,只要核心目标,比如我的学业深造、职业发展,不受到根本性的、无法逆转的影响,并且当事人有能力、有意愿承担调整路径所带来的相应责任,那么这就不能被简单定义为耽误,而应该视为一次基于现实的、合理的路径调整。我有信心处理好它。”
王小河条理分明的分析,像一盆温度恰好的冰水,带着不容置疑的逻辑力量,兜头浇在孟燕臣焦灼混乱、被痛苦和自责填满的心上。
每一条论据都精准地击打在他作为医生和理性思考者的认知核心上,冷静得近乎残酷,却又带着一种奇异而强大的说服力。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死寂般的沉默。
只有孟燕臣略显沉重和紊乱的呼吸声,通过电波清晰地传递过来,暴露着他内心激烈的风暴。
急促的呼吸在王小河这盆冰水的浇灌下,终于渐渐平复了一些节奏,但孟燕臣紧握的拳头依旧没有松开,指节泛白。只是那紧绷到极限的肩膀,似乎极其细微地、垮下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沉默持续着,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两人之间,只有那沉重的呼吸声是唯一的联系。
“小河……” 孟燕臣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艰涩无比,每一个字都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带着一种深深的、几乎将他压垮的无力感,“你说得都对……逻辑上,无懈可击。但是,”
他艰难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里翻涌的酸涩。
“怀孕、生产、育儿,这不是解一道数学题,不是完成一个规划模型。这其中的辛苦、风险、无数个不可控的突发状况。它会消耗你难以想象的精力和时间,会改变你生活的每一个角落。还有分娩的痛苦,你亲眼见过的……”
“你才二十岁,正是精力最旺盛、思维最活跃、最该心无旁骛去探索世界、构建未来的黄金年纪。你不该这么早、这么突然地就背上这副重担。”
他再也说不下去,仿佛再多说一个字,那份沉重的愧疚感就会彻底将他淹没。
“我知道会很辛苦。”
王小河的声线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柔软的波动,不再是纯粹的理性分析,而是注入了一丝真实的情感,像投入静湖的石子。
“但这不是我一个人的责任。燕臣哥,你会支持我的,对吗?就像从小到大,我遇到任何难题,无论是一道解不开的奥数题,还是被班里同学孤立不知道怎么处理,你都在。”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笃定。
这句话,精准地击中了孟燕臣内心最柔软、也最无法设防的角落。
他猛地闭上眼,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汹涌而来的情感冲击。
眼前瞬间闪过无数画面:
那个扎着羊角辫、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仰着小脸用亮晶晶的眼睛问“燕臣哥,为什么星星会眨眼睛呀?”的小女孩;
那个在中学教室里,对着黑板上的难题凝神苦思、对周围同学的嬉闹充耳不闻、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纸笔的少女;
还有那个在得知自己高考成绩时,也只是平静地点点头,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准大学生……
是的,从小到大,他一直都在。他是她的百科全书,是她的保护伞,是她懵懂世界里一盏安静的灯。
这一次呢?
这一次前路荆棘密布,风雨如晦,他又怎能缺席?
怎能因为自己内心的恐惧和那该死的、几乎将他撕裂的自责,就替她做下可能伤害她身体、甚至影响她未来的决定?
仅仅是为了维护那所谓按部就班的完美人生轨迹?
那个小小的、正在她身体里悄然萌芽的生命……是他和她共同创造的。
一种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击着他。
巨大的责任沉甸甸地压上肩头,深切的担忧丝毫没有减少分毫,但在这一片灰暗沉重的底色之下,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被他刻意忽略和压抑的、属于生命本身最原始纯粹的悸动和……
一种隐秘的、带着罪恶感的喜悦,如同深埋于冰冷冻土之下的种子,在巨大的压力下,顽强地、不顾一切地探出了一点稚嫩的、脆弱的芽尖。
这喜悦太渺小,太不合时宜,瞬间就被更庞大的忧虑和“我是否真的配得上她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的自我怀疑所淹没、所冲击。
电话里陷入长久的寂静,只有彼此通过电波传递的呼吸声,成为这沉重空间里唯一的声响。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孟燕臣才终于发出了一声长长的、仿佛用尽了全身所有力气才得以完成的叹息。那叹息声里,带着一种认命的、尘埃落定的疲惫,却又奇异地糅合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磐石般的郑重妥协:
“好。小河,”他的声音恢复了医生特有的沉稳底色,却多了一份之前从未有过的、斩钉截铁的坚定,“你说服我了。”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迅速整理思路和情绪,声音变得更加清晰、有条理:
“告诉我你最近的课表空档,我这边立刻协调安排时间。你必须尽快回来一趟沪市。我们去医院做最全面的检查,确认宫内妊娠情况和胚胎发育状态。然后……”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更加凝重,“我们一起回家,跟爸妈坦白。所有责任,我来承担。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安心学习,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其他一切,交给我。”
一周后,沪市。
孟燕臣工作的那家以妇产科闻名的三甲医院,VIp诊区特有的静谧笼罩着走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花香。
王小河在孟燕臣近乎强硬的勒令下,换掉了她标志性的宽大t恤和耐磨的工装裤,穿上了一条质地柔软宽松的浅蓝色棉质连衣裙,素面朝天,躺在检查床上。
纯白的床单衬得她的脸色有些缺乏血色,但眼神依旧清亮平静。
孟燕臣亲自操作。
他穿着一尘不染、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的洁白大褂,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而专注,每一个动作都精准、稳定、轻柔,完美展现着顶尖妇产科医生的专业风范。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当冰冷的耦合剂被挤出,涂抹在王小河平坦而温热的小腹上时,他的指尖,在无人察觉的角度,有着怎样细微到极致的颤抖。
仪器启动,发出低微的嗡鸣。孟燕臣手持探头,动作专业而轻柔地在小河腹部移动。他的目光紧紧锁定在旁边的b超显示屏上,冷静地捕捉着每一个细微的影像特征。
“宫内早孕,孕囊清晰可见,位置良好。”他低声陈述,声音平稳无波,像是在读一份标准报告,“胚胎形态正常,顶臀径测量值……符合约8周+大小。”
他移动探头,仔细探查。诊室里异常安静,只有仪器运转的低微声音。
突然,一阵极其迅疾、如同密集鼓点般的咚咚咚声音,猛地从胎心监测仪的扬声器里爆发出来,充满了整个空间。
那声音强健有力,节奏鲜明,带着一种原始而蓬勃的生命力。
孟燕臣拿着探头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零点一秒。
一股强烈的、完全超越了职业认知的、纯粹源于生命本身的悸动和难以言喻的震撼,如同高压电流般瞬间贯穿了他的全身。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又被他在千分之一秒内死死压住。那是一种混杂着敬畏、感动和一种极其陌生的、属于父亲身份的奇异连接感。
他和王小河共同创造的生命,此刻正以如此鲜活有力的方式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喜悦?
不,那感觉太复杂。
像偷来的、带着沉重枷锁的珍宝,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他几乎喘不过气,却又真实得让他心尖发颤。
他迅速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住镜片后所有翻腾汹涌的情绪,喉结不受控制地剧烈滚动了一下,才勉强维持住声音的平稳:
“胎心清晰,搏动有力,节律正常。”他将打印出来的b超单递向王小河,指尖稳定,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那张小小的热敏纸上,清晰地显示着一个椭圆形的孕囊,中央一个豆芽般的小点,旁边标注着“cRL”的数值和一个小小的、代表胎心的闪烁光点标记。
王小河接过单子,目光专注地落在上面,仔细地审视着每一个细节,脸上露出一丝纯粹的好奇,像是在观察一个课堂上老师展示的新奇生物切片,又像是在研究一个需要解读的复杂图纸:“哦,在这里啊。”
孟燕臣看着她平静得近乎无情的侧脸,心中百感交集,复杂得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他摘下听诊器,走到检查床边,双手轻轻按在她的肩上,掌心传递着一种无声的力量。他凝视着她的眼睛,眼神凝重如深不见底的寒潭。
“小河,”他的声音低沉而严肃,“根据胚胎大小和末次月经综合推算,预产期初步估算在明年5月中旬。”
他刻意加重了语气,“这个时间点……很大概率会和你保研计划发生冲突。”
王小河点了点头,对这个预料之中的难关似乎早已在脑海中推演过无数次,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波澜:“知道了。保研时间节点是学校统一安排,无法更改。生产的具体时间也存在自然变数。到时候根据实际身体状况和考试日程,我会随机应变。”
“也许,”她轻声说,“这就是最好的安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