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吸一口气,迎上玉兰姨那看似恳切实则步步紧逼的目光,我声音放缓字字清晰:
“爸,玉兰姨,你们看这样行不行?”
我故意停顿了一下…
“附近就有家快捷酒店,环境干净…也安静。我给您二位订个标间,阳光充足,肯定比挤在我这小房子里舒服自在。”
我边说边观察着他们的神色,“您想啊,我这儿既有租客,女儿思李又小,房子转个身都费劲。您二位住进来,怕是连个踏实觉都睡不好。”
父亲的眉头又皱了起来,我赶在他开口前,继续把话铺开,语气更加诚恳:
“酒店的钱,我来出,这您放心。至于看病的事儿——” 我看向玉兰姨,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为难,“我这几天正好有个急稿要交,出版社催得紧,时间上实在掰不开。不过我已经想好了,一会儿就在咱们家群里说一声,看看几个弟弟(我的三个亲弟弟,玉兰姨家两个儿子也算是弟弟)…他们谁最近得空,陪您二位去医院。他们路子熟,肯定比我一个人跑强。”
“一日三餐您别操心,我做好了给您送到酒店去。这样,您既能静心养病,我也不耽误干活,两不耽误。爸,玉兰姨,你们看……这样安排是不是更妥当些?”
我再不像以前那样一心一意的只听老爸的话,原来这“亲情”也要有一些谋略的……
父亲的脸瞬间又涨红了,“你——!”他猛地抬手指向我,声音陡然而起。
“老刘!”玉兰姨轻柔的声音及时响起。她一只手紧紧摁住了父亲抬起的手臂…父亲的手臂僵在了半空。
玉兰姨脸上那副惯常的笑僵住了…她锐利地眼睛在我脸上剐过一遍,像是在重新称量我的斤两……
空气凝滞了几秒。
她似乎在极短的时间内,在飞快地权衡利弊——
不需三秒…玉兰姨嘴角扯动了一下,她那惯常的笑意又浮上了脸颊……她轻轻地拍了拍老爸紧绷的手臂,声音恢复了那种软绵绵的调子:
“那好吧……”她拖长了尾音,目光转向我,“就听青儿的,就这样安排了。唉,也是我们考虑不周,光想着投奔闺女方便,没想到…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
她这话是说给我听,更是说给父亲听……父亲重重地“哼”了一声,甩开玉兰姨的手,别过脸去,不再看我……
玉兰姨站起身,开始慢条斯理地收拾沙发上那些“宣示主权”的衣物,一件件叠好,放回那个打开的挎包里。
“那就……麻烦青儿你了。”她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语气平淡。
我领着他们到了小区门口的快捷酒店。
前台小妹显然认出了我,眼神在我们三人之间微妙地打了个转,迅速办理了入住。
房间在五楼,朝阳,确实如我所说,干净明亮,比我家那挤挤挨挨的样子宽敞了不少。
玉兰姨一进门,那双精明的眼睛就开始了新一轮的评估。
她径直走到窗边,拉开窗帘,让下午的阳光洒进来,然后走向那张铺着洁白床单的双人床。
她伸出手,用指节在床垫上按了按,像是在测试软硬。
随即,她转过身,脸上漾开一个近乎灿烂的笑容,重心一沉,结结实实地坐了下去,床垫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她甚至还颠了两下,然后满意地拍了拍身边的空位,对着依旧板着脸站在门口的我爸说:
“老刘,你快来试试!这床还真不赖,比家里那个硬板床舒坦多了!”
她不等我爸反应,又扭头看向我高声赞叹:“哎呦呦,青儿,要不说还是有闺女好呢!你看这地方,又亮堂又干净,还没人打扰,比挤在你那小房子里自在多了!”
她特意加重了“自在”两个字,眼神却扫过我的脸:“咱们青儿就是有本事,安排得妥妥当当。玉兰姨这回可是沾了你的光了!”
我爸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他把那个女士挎包没好气地扔在了靠墙的行李架上。
他看也没看那张床,一屁股坐在了窗边的单人沙发上,掏出了烟盒……
玉兰姨依旧坐在床上,笑吟吟的……
我心里那根弦绷得更紧了。
玉兰姨越是表现得满意和顺从,我越是觉得不安。
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指甲在掌心留下几个浅浅的月牙印。
这反常的平静
果然…第二天……
我刚提着保温桶走进酒店房间,还没来得及放下带来的早饭,老爸就清了清嗓子,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青儿啊!坐,今天啊…是有个事要跟你商量。”他指了指床沿,自己则坐在窗边的沙发上,阳光斜射进来,清晰地照见他手背上密集的褐色老年斑,像干涸土地上的裂痕。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是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放下保温桶,依言坐下,没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玉兰姨坐着另一张沙发,手里慢悠悠地削着苹果,眼皮都没抬……
“你弟弟小春(我继母玉兰姨的儿子),”老爸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他那个公司,你知道的,最近不太景气,遇到了点难处。”他叹了口气,皱纹堆叠的脸上写满了“忧心忡忡”。
“你弟媳呢,又怀上了,这是好事,添丁进口嘛。”玉兰姨适时地抬起头,接过话头,声音轻柔得像羽毛,却字字清晰,像早就排练过无数遍的台词。“可这花销一下就大了,你弟弟压力大啊。”
老爸仿佛受到了提示,从旧外套的内侧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纸页已经发黄卷边的记账本。
他舔了舔右手拇指,小心翼翼地翻开,浑浊的眼睛凑近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手指在上面缓缓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