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汤锅的肉香?
亦或是某个女人身上的脂粉香?
周砚的记忆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他拾起那脆弱的纸角,轻轻吹灭上面最后一点猩红的余烬,指尖传来一阵微弱的灼痛。
“也好,”他对着那缕青烟喃喃自语,“我也快记不清了。”
这句自我安慰的话语里,藏着无尽的悲凉。
他将那片灰黑的纸角捏碎,任其散入风中,仿佛也捏碎了自己的一部分过往。
夜色渐深,白桃心有所感,再次来到了卖糖粥母女的摊子前。
昏黄的油灯下,小女孩没有跟着母亲招呼客人,而是趴在一张小小的木桌上,用一支秃笔,蘸着清水,在一块旧石板上写字。
她写得极为认真,一笔一画,仿佛在描摹着世间最神圣的符文。
白桃凑近一看,石板上湿漉漉的,反复描摹的只有四个字:天清地宁。
除此之外,一片空白。
“不想学点别的吗?”白桃柔声问道。
小女孩抬起头,一双眼睛在灯火下亮得惊人,她坚定地摇了摇头:“奶奶说,记住这个,就够保护家了。”
一句话,简单纯粹,却重逾千钧。
白桃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头,温润平和。
她顺势将指尖搭在女孩的腕脉上,那脉象稳如钟摆,从容不迫,没有丝毫孩童应有的浮躁,也无半分创伤后的虚弱。
这四个字,对她而言,不是负担,而是锚,是定住神魂的磐石。
白桃不再多言,只帮她轻轻抚去石板上落下的一点灯花碎屑。
数日后,一队日本宪兵突然闯入沈老师曾任教的那所小学,气氛骤然紧张。
他们接到密报,称学校里有教师秘密传授“反日歌谣”。
面对杀气腾腾的审讯官,年迈的沈老师却异常镇定。
她扶了扶老花镜,平静地回答:“我的孩子们,只会背《千字文》和二十四节气歌。”
审讯官显然不信,拿出一个便携式录音机,放出一段模糊的童声合唱,命令孩子们跟着唱。
孩子们不明所以,却也听话地跟着录音里的调子唱了起来。
然而,他们唱出的,果然只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和“春雨惊春清谷天”。
音调虽然相似,歌词却天差地别。
审讯官反复比对,最终只能认定是情报失误,悻悻带队离开。
就在他们走后不久,教室的角落里,几个刚刚经历过惊吓的孩子,自发地围成一圈,玩起了新的游戏。
他们用稚嫩的小手,在课桌上拍打出奇特的节奏。
“咚—咚—,咚——”
“咚,咚—咚—”
那正是“震巽坎离”四个卦象的阴阳爻节拍。
他们嘴里还哼着新编的童谣:“春风吹,米下锅,阿奶说要念那个哦。”
窗外,积蓄了一夜的雨水终于从屋檐滴落,敲在下方的石苔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嗒。嗒。嗒。
三声清越连贯的滴答,不多不少,恰是“乾为天”的三连阳之象。
仿佛是这天地,对孩子们的游戏,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嘉许的“嗯”。
白桃站在街对面的茶楼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她终于彻底领悟,图纸是死的,卦象是活的。
线索不在于寻找一个被埋藏的“点”,而在于读懂整座城市流动的“气”。
它在汤锅的蒸汽里,在孩童的歌谣里,在屋檐的滴水里。
她放下茶杯,目光望向远处紫金山朦胧的轮廓。
春日将近,山色渐染新绿,那片沉睡了一个冬日的药圃,想必也快苏醒了。
或许,是时候去拜访那些不会说话,却承载着最古老记忆的草木了。
这一次,她不需要带针囊,也不需要探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