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陆九的身体猛地一僵,脸上的肌肉绷得死紧,那抹不属于他的童年笑容瞬间消失。
而白桃指下的针尖,却变得死寂,近乎停滞,仿佛刺入了一块没有生命的朽木。
白桃缓缓收回乌梅针,低声道:“你的脸换过几十张,但哭和笑的路没变。那条通往你心底的路,没有长歪。”
她站起身,从暗室深处的一个柜子里,捧出一只古朴的木匣。
匣子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张从未被使用过的人皮面具。
那面具的五官极为模糊,既像少年,又似中年,唯独不像任何一个具体的人。
它是一张空白的画布。
“这是‘无相’,”白桃将木匣递给陆九,“药王宗留给最后守密人的空白脸。下次换脸,别再抄别人的模样了。”
陆九接过木匣,指尖触到那张“无相”面具,冰凉而柔韧。
他忽然明白了。
他不需要找回过去的自己,而是要创造一个未来的自己。
三日后,陆九最后一次执行了身份置换。
他易容成失踪已久的“国民医魂奖”评审长,那位以古板和洁癖闻名的医学泰斗,成功潜入了汪伪政府的机要会议。
会议室内,伪政府高官正唾沫横飞地商议启动“影桥终章”计划——将从金陵各处搜刮来的、剩余的活体共鸣医核,秘密转移至新京的地下工事,妄图以此为根基,永久封存“中国医魂”的命脉。
陆九不动声色地听着,垂着眼,仿佛在认真记录。
他的笔尖在记录本的页脚,不着痕迹地画下了一朵小小的梅花。
趁着中途离席奉茶的间隙,他将那一页纸撕下,揉成一团,精准地弹入了墙角一个清洁妇的簸箕里——那是周砚重建皖南药驿线后,设定的最高级别紧急信号。
然而,就在他返回座位时,一名日方顾问官的目光在他擦拭茶杯的手指上停顿了片刻。
那双手,过于干净,过于稳定,与传说中那位评审长因常年握手术刀而微微颤抖的双手截然不同。
警报骤然响起。
脱险后,陆九没有立刻返回安全屋。
他来到城南一处废弃的药堂,将这些年收藏的所有人皮面具,一张张投入了燃烧的火盆。
火焰升腾,那些曾经代表着生路的脸,如今在他眼中只剩虚妄。
他从怀中取出祖父遗留的那枚巡更铃。
这枚铃铛早已被他熔铸成捣药的药杵,此刻,他用钳子夹着它,在火中重新烧红,用铁锤一遍遍敲打,将它还原成最初的模样。
清脆的铃声,终于再次响起。
他将这枚重获新生的铃铛,郑重地放在宗祠的门槛上,作为一道新的界碑。
白桃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递上一本新编的《守志录》,扉页空白。
陆九接过笔,在那片雪白之上,写下了两个字:陆九。
墨迹未干。
几乎是同一时刻,千里之外,哈尔滨的一处地下电台里,一名播音员正对着麦克风,用平稳的语调朗读一封刚刚收到的匿名来信:“我曾替很多人说话,今天,我想说自己的。”
电波穿透漫天风雪,无人知晓其来源。
唯有角落里,一台闪烁着微弱绿光的信号器上,无声地显示出发信人的呼号代号:无面者。
金陵城内,追捕的枪声和叫喊声越来越近,将陆九围堵在一条狭窄的死胡同里。
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
他摸了摸脸上那张属于评审长的面具,又摸了摸怀中那只冰凉的木匣。
逃,可以换一张脸继续逃。
不逃,他又是谁?
巷口,十几支黑洞洞的枪口已经对准了他。
为首的日本宪兵队长狞笑着,缓缓抬起手,准备下达射杀的命令。
就在这一刻,陆九做出了一个谁也无法预料的决定。
他放弃了所有闪避和伪装的路线,迎着枪口,一步步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他站在街心,站在敌人和他自己之间那片无人地带。
面具在他指尖脱落的刹那,他清晰地听见自己久违的、真实的呼吸声,一声,比一声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