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岸祭坛边,夜气愈发凝滞,仿佛变成了半固化的胶质。
天上的星与月,不知何时起已蒙上了一层灰雾,光华黯淡。
白桃终于从那份彻骨的寒意中挣脱出来她踉跄着从行囊中取出一面巴掌大的古朴青铜镜,置于阵法中心。
她咬破指尖,将一滴精血滴在镜面上。
镜面如水波般荡漾开来,原本模糊的铜面渐渐清晰,浮现出流动的影像。
第一幅画面,是百年前的一座荒山义庄。
一名形容枯槁的守墓人跪在无数牌位前,正一张一张地焚烧着写有死者姓名的名帖。
火光中,他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模糊、平板,五官的轮廓逐渐消融,最终化为一个只有人形、再无面目的虚影,默默地消散在空气里。
镜面一转,画面来到了十年前的某处战场。
一名身负重伤的学生兵,在咽下最后一口气前,烧毁了怀中所有的家书。
在他身后,原本坚实的大地突然毫无征兆地崩裂开一道深渊,地脉之气狂暴地卷起,将他和他战友们的尸骨一同吞噬,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白桃看得浑身发冷,一种源于血脉深处的恐惧攫住了她。
她终于明白了。
祖父留下的《归藏诀》,那所谓的《忘名令》,根本不是什么保护生者的护盾,它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献祭!
一场以“名字”为引,献祭掉所有相关“记忆”,甚至献祭掉承载记忆之人的“存在”的恐怖仪式!
她疯了似的扑上前,想要打翻那七盏陶灯,终止这场由她亲手开启的灾祸。
然而,她的手还未触及,那七盏灯里的苍白火焰便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同时掐灭,只余一缕缕极细的青烟,笔直地升起。
七缕青烟在半空中汇聚,没有散去,反而在那灰蒙蒙的夜幕下,缓缓凝结成了七个清晰的、散发着寒意的大字:
忘了我们,路就死了。
同一时刻,赤足走出营地的小梅,来到了山坡上一片随风摇曳的风铃草旁。
她解下腕间那根最后的红线,上面系着一条早已被汗水浸透的布条,布条上用针线歪歪扭扭地绣着两个字:小梅。
这是她的名字,是她在这世上最后的身份标识。
她将布条轻轻系在一株最高大的风铃草尖上,然后后退两步,对着它,吹出了一口悠长的气。
按照古老的说法,风会带着这最后的名姓,去往它该去的地方,从此世间再无此人。
草茎轻轻摇曳,那布条本该随风向北飘去。
可就在下一秒,那柔韧的草茎却突兀地、违反常理地向南弯折,深深地扎进了它脚下的泥土之中。
须臾之间,就在那布条触碰泥土的地方,一朵全新的花苞破土而出,迅速绽放。
那是一朵纯白色的泪土花,花瓣晶莹剔透,仿佛凝聚了月光。
它静静地开在那里,花盘正对着小梅,微微开合了三次,如同三次无声的回应。
小梅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她看着那朵因她之名而生的花,泪水决堤而下。
“你们……还要我记住吗?”她的声音破碎而绝望,“可我怕……我怕记住了,就是把你们……再丢一次。”
远处的山丘在夜色中勾勒出沉默的剪影,那连绵的起伏,像是一声被强行压抑住的哽咽。
风停了,草也不再摇动,整个世界陷入一片死寂。
唯有那朵新生的泪土花,在无边的静默中,固执地、轻轻地呼吸着。
夜色深沉,祭坛早已冰冷。
白桃回到简陋的帐中,却毫无睡意。
那七个悬于夜空中的字,像烙印一般刻在她的脑海里,每一个笔画都透着血与火的气息。
“忘了我们,路就死了。”这究竟是警告,还是诅咒?
她一遍遍地回想仪式的每一个细节,从《归藏诀》的经文,到祖父留下的那些语焉不详的批注,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从心底升起。
她猛地坐直了身子,目光死死盯住了行囊角落里那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旧木箱。
她的手,不受控制地伸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