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看惯了木头纹理的眼睛,此刻正锐利地扫过老街两旁建筑上的木雕装饰。
帅靖川指着不远处一栋老宅,“爸,你看那家茶馆的窗棂。冰裂纹,做得还算规整。但细看,榫卯接缝处有些毛糙,应该是后期修补的,手艺差了些火候。”
老帅顺着儿子指的方向瞥了一眼,鼻腔里轻轻“嗯”了一声,算是认可了他的眼力。突然停下脚步,目光落在街角一个旧式门楼的额枋上,那里雕刻着“渔樵耕读”的图案。
老帅抬了抬下巴,“你看这个,构图是老的,寓意也好。但这人物的开脸,匠气太重,线条僵直,少了点活气。尤其是这渔夫的神态,只有形,没有神。”
老帅顿了顿,伸出食指在空中虚点了几下。
“要是这里,刀锋再活络一点,带点弧度,把那种收获的喜悦劲儿雕出来,味道就对了。”
帅靖川仔细看去,果然,经父亲一点拨,那渔夫的表情确实显得呆板了许多。
“爸!神态是差了点,不过这么大面积的浮雕,能保存成这样,也不容易了。”
“保存是基础,韵味才是灵魂。”老帅淡淡道,继续往前走。
没走几步,路过一家新装修的文创店。
门头用了大幅的激光雕刻木板,图案是抽象化的凤栖湖景色,线条流畅,极其精细。
“爸,你快看这个。这个一看就是激光雕刻,一次成型,精度很高吧?”
老帅驻足,眯着眼打量了片刻。
“精度是够,刀路也整齐得过分。小川,你看这水波纹,千篇一律,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很死板。”
“爸,我们手工雕水,手腕要随性,下刀有轻有重,有急有缓,雕出来的水才有动势,有生命。”
“所以,机器这东西,做规矩行活可以,但想让它有笔触,有情绪,挺难!”
老帅没有全盘否定,而是精准地指出了优劣,这让帅靖川心中暗喜。
父亲愿意客观评价,本身就是一种进步。
帅靖川趁热打铁,“就像这老街,既要有这些老手艺,也得有这些新玩意儿。二者混在一起,才有生气,才能吸引年轻人。咱们的木雕,是不是也可以这样?核心的神韵部分,您这双手来把握,保证灵魂不死。一些基础需要标准化或者极其耗费工时的部分,让机器打个下手,提高效率,咱们也能多接一些活,让好东西不被埋没。”
老帅没有立刻反驳,默默地看着那块激光雕刻的木板,似乎在认真思考儿子的话。
帅靖川知道,父亲心头的坚冰正在加速融化。
两人走进老街深处一家招牌古旧,人气却很旺的饭馆。
找了个临窗的安静位置坐下,木质桌椅磨得油亮,窗外是潺潺流过的老街河道和偶尔划过的小船。
帅靖川熟络地点了几个菜。
一碟烫干丝,一盆蟹黄豆腐,一条清蒸白鱼,外加两笼蟹黄汤包。
饭菜很快上桌。
烫干丝刀工细腻,堆叠如云。
蟹黄豆腐嫩滑鲜美,金黄诱人。
清蒸白鱼仅以葱姜提味,鱼肉雪白,入口即化,鲜甜无比。
蟹黄汤包皮薄如纸,透出里面晃动的汤汁和蟹黄的色泽,轻轻提起来,宛如一盏小灯笼。
“爸,快尝尝!这家的白鱼是特色,非常鲜。”帅靖川给父亲夹了一筷子最肥美的鱼腹肉。
老帅拿起筷子,尝了一口,细细品味着纯粹的原汁原味,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舒坦的神色。
“嗯,火候掌握得不错,鱼肉本身的甜味都吊出来了。”
他又夹起一个汤包,小心翼翼地咬开一个小口,吹了吹气,吮吸里面滚烫鲜美的汤汁,满足地眯起了眼。
“这干丝切得匀称,口感也好。就像雕花,底子打得好,后面怎么发挥都好看。”
帅靖川接过话茬,“厨子手里的刀,跟您手里的刻刀,道理是相通的,都讲究个功底和火候。”
父子二人就着美食,话题也轻松起来。
从饭菜的火候聊到木雕的“火候”,木雕的火候是打磨抛光的分寸。
父子二人又从蟹黄的饱满,聊到挑选木料时对材质密度的要求。
没有争执,只有交流。
偶尔帅靖川说出一些关于现代雕刻设备的新名词,老帅也会听着,偶尔问上一两句。
“爸,明天我去看看那家做数控雕刻的厂子,您要一起去看看吗?”帅靖川试探着问。
帅靖川看见父亲夹起一筷干丝,闻言动作顿了顿,没有抬头,含糊地应了一声。
刚才那一刻,他看得分明。
父亲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排斥,反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好奇。
太好了!这就够了!
帅靖川笑着,又给父亲夹了一个汤包。
“爸,这包子凉了味道就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