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沉默地游着,远离了逐渐散去的人群。
就在梅尔莫斯以为她会一直沉默下去的时候。
维斯蒂亚忽然停了下来。
她转过身,面对着梅尔莫斯,那双血色的眼睛在昏暗的海水中,亮得惊人。
“我成年之后。”
“要建立一个氏族。”
梅尔莫斯愣住了。
他那颗被肌肉挤占得所剩无几的大脑,一时间没能处理过来这句话的含义。
氏族?
虎鲸的社会里,没有父子或父女这种脆弱的联系。
雄性的责任是外出狩猎,是保护族群,他们是流动的血液,是锋利的刀刃,却不是根。
真正的根,是母女、母子之间那条斩不断的纽带。
那是一辈子的关系。
一个雌性,除非她所在的族群过于庞大,到了不得不“分家”的地步,否则永远不会离开自己的母亲和姐妹。
建立一个新的氏族?
梅尔莫斯看着眼前的维斯蒂亚。
她没有母亲,没有姐妹,没有族群。
她什么都没有。
她是一头孤独的、被整个世界排斥在外的孤鲸。
她要从哪里“分家”?她要拿什么来建立一个氏族?
这根本不是野心。
这是妄想。
是一个被逼到绝境的灵魂,发出的最不切实际的嘶吼。
梅尔莫斯看着她,看着这个瘦弱得一阵洋流就能吹走的女孩。
但他没有看到她眼里的疯狂,也没有看到绝望。
只有一片燃烧的、近乎灼热的平静。
“就你一个?”
梅尔莫斯问出了那个最现实的问题。
维斯蒂亚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随后又低下头。
过了一会,维斯蒂亚抬起眼,迎上梅尔莫斯的目光:“对,就我一个。”
梅尔莫斯不说话了。
他看着那双血色的眼睛,忽然咧开嘴,露出一口森白的、能轻易撕碎钢铁的尖牙。
“这个主意不错。”
“我也要建立一个氏族。”
梅尔莫斯用拳头捶了捶自己的胸口,发出沉闷的响动。
“我当族长。”
“到时候,把所有我喜欢的姑娘都抢过来,给我生崽!”
维斯蒂亚脸上的神情凝固了。
那双刚刚燃起火焰的血色眼瞳,在一瞬间被冰冷的灰烬覆盖。
她看着眼前这个咧着嘴,一脸理所当然的黑色巨兽。
她以为,他不一样。
她以为,他能懂。
原来,他和其他那些满脑子只有肌肉和交配的雄性,没有任何区别。
甚至,更糟。
他把她用尽生命嘶吼出的梦想,当成了一个粗鄙的玩笑。
“你……”
维斯蒂亚的嘴唇颤抖着,却一个字也骂不出来。
她只是死死地盯着他,那眼神里的光,一寸寸熄灭。
最后,她猛地转过身。
“我不想再见到你。”
冰冷的话语,像一把碎裂的冰锥,被水流冲散。
一道白色的残影,头也不回地,决绝地冲进了远方的黑暗里,消失不见。
梅尔莫斯还保持着那个捶胸的姿势,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挠了挠头,满脸都是清澈的愚蠢。
“我说错什么了吗?”
他只是觉得,建立氏族是个很酷的想法。
抢很多漂亮的姑娘,生很多强壮的崽,这不是所有雄性兽人毕生的追求吗?
怎么她就生气了?
……
梅尔莫斯没想明白。
不过他很快就没时间想了。
因为祭典的最后一个环节,开始了。
海湾中心,大祖母苍老而威严的声音,通过鲸歌的共鸣,传递到每一个族人的脑海里。
“盟约缔结。”
那些在珊瑚丛中互许终身,或者在舞会后确认了心意的伴侣们,一对对地,从海湾的各个角落游向中央的祭坛。
他们脸上没有了之前的狂野和躁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庄重的、带着点羞涩的虔诚。
梅尔莫斯百无聊赖地看着。
他看到塔拉阿姨的那个死对头,黑鳍氏族的女战士,此刻正牵着一个比她矮了半个头的雄性,满脸都是藏不住的笑意。
那雄性看起来紧张极了,走路都顺拐。
他们游到祭坛前。
雄性从怀里掏出一枚他打磨了很久的巨齿鲨的牙齿,递给了女方。
女方则解下了自己脖子上最珍贵的一串黑色珍珠项链,戴在了雄性的脖子上。
交换信物。
然后,他们各自割下一缕头发,在水中小心翼翼地编织在一起。
大祖母接过那束缠绕着黑色与灰色的头发,将其浸入了祭坛中央那个盛满了血水与祝福的巨大贝壳里。
“以深海为证,血脉相连,灵魂共舞。”
古老的祷言在水中回荡。
礼成。
周围爆发出震天的欢呼与口哨声。
库克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一脸的羡慕嫉妒恨。
“看到了吗,小子。”
他酸溜溜地撇了撇嘴。
“那家伙以后就是黑鳍氏族的人了。”
“一辈子都得给那娘们抓鱼捶背,再也不能出来鬼混了。”
梅尔莫斯愣了一下。
“加入对方的氏族?”
“对啊。”库克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不然你以为呢?咱们虎鲸族,雄性要是决定跟一个雌性过一辈子,那就是入赘,是承诺,懂吗?”
“大部分像舅舅我这样的,玩归玩,闹归闹,最后还是要回自己家,跟自己老妈和姐妹过。”
“毕竟,谁会为了一个娘们,放弃整片大海啊?”
库克还在喋喋不休地抱怨着今年没碰到的瞎了眼的姑娘。
梅尔莫斯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他的脑子里,只有库克刚才说的那几句话。
加入氏族……
一辈子……
承诺……
他忽然明白了。
他转过头,猛地看向维斯蒂亚消失的那个方向。
那里一片漆黑。
什么都没有。
只有冰冷的、深不见底的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