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耶尔感觉自己的呼吸,停顿了一下。
“您笑起来很美。”
他由衷地赞叹。
弥涅雅脸上的那个笑容,如同风中残烛,只存在了一瞬,便熄灭了。
她嘴角的弧度重新归于平直,那张完美无瑕的脸,再次变回了那座承载着永恒疲惫的雕塑。
“你似乎对所有绽放笑容的人,都这么说。”
她的声音没有起伏,只是在陈述一个从浩瀚记忆库中调取出的,冰冷的事实。
梅耶尔脸上的赞叹僵住了。
他想起了南丁格尔,想起了莉莉安娜,想起了弥娅,想起了那个虚妄世界里,被他用各种方式引诱出笑容的,无数的女人。
在记忆女神的面前,他的一切,都无所遁形。
“我想,我的一切,都瞒不过您。”
梅耶尔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放弃了任何辩解,坦然地承认了。
这句承认,似乎触动了她某个不为人知的开关。
弥涅雅那张总是平静得如同冰封湖面的脸,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痕。
那是一种近似于……害羞的情绪。
她微微侧过头,避开了他的注视,尽管她的眼睛一直紧闭着。
“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在世界之初,当第一个智慧生命,在温暖的水草旁,第一次回望白日狩猎的艰险,发出了‘那时真好’,或者‘那时真痛’的感叹时……”
“‘过去’这个概念,就诞生了。”
“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怀念、悔恨、求证与执念。”
“这些无形的情感,这些想要留住什么的祈愿,在宇宙的规则中汇聚,沉淀……”
“最终,在一个承载了太多记忆,即将破碎的古老世界里,我……睁开了眼睛。”
她的手,下意识地抚上了自己的胸口。
“我的核心,并非‘创造’。”
“而是‘承载’。”
“我是被众生的需求,‘呼唤’出来的存在。”
“最初的时候,我喜悦地履行着我的职责。”
“我聆听诗人的吟诵,收藏恋人的誓言,铭刻英雄的史诗。”
“我是历史的守护者,是文明的备份。我以为,我正在做着最神圣的工作——对抗消亡。”
她的声音,在说到这里时,出现了一丝极淡的暖意,但很快,那暖意就被更加深沉的冰冷所覆盖。
“但是,生命是复杂的。”
“人们不仅向我供奉荣耀的记忆,也向我倾泻他们无法承受的痛苦,想要遗忘的罪恶,和扭曲的执念。”
“作为信仰的造物,我无法拒绝。”
“我开始被迫‘看见’和‘记住’一切。”
梅耶尔握着她的手,能感觉到她的指尖,正在变得越来越冷。
“我能感受到殉道者在火刑柱上的灼痛,也能体会到暴君在深夜里,对反叛的恐惧。”
“一段邪恶的仪式记忆,会像毒液一样,在我的神格里灼烧。一个种族的集体遗忘,会让我的记忆区域,变成一个空洞的,永远无法愈合的疮疤。”
“我知道所有被粉饰的历史,知道每个英雄的瑕疵,与每个恶棍不为人知的无奈。”
她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
“所以,我选择了闭上眼睛。”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惧。
“我害怕看见。”
故事,讲完了。
星界,再度陷入了绝对的寂静。
弥涅雅缓缓地,转过身,用那双紧闭的眼睛,“面对”着梅耶尔。
她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纯粹的,能让万物归于平静的“虚无”气息。
作为“记忆”的化身,她本身,就是对“虚无”最极致的反抗。
因此,当她第一次见到白日澜,这位‘已经’、‘将要‘、尚未’诞生的“虚无之神”时,她的反应,是极致的恐惧,与极致的渴望。
“你的存在,在否定我存在的全部意义。”
她平静地陈述着,声音里却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
“但你……”
“也是我,唯一的,可能的归宿。”
她终于抬起另一只手,用那冰冷的,颤抖的指尖,轻轻触碰着梅耶尔的脸颊。
那动作,不像是在抚摸爱人。
更像一个疲惫到了极点的旅人,在沙漠中,终于触摸到了那片虚无缥缈的,名为“终点”的海市蜃楼。
“我选择你,是因为你是,唯一能‘理解’并‘接纳’我全部重量的存在。”
她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
“在你身边……”
“我或许能……获得安眠。”
梅耶尔理解了。
他向前走了一步,站在了弥涅雅的面前。
他的目光,落在那张写满了无尽疲惫的,完美无瑕的脸上。
他伸出手,动作轻柔,握住了她那只冰冷的,完美得如同艺术品的手。
弥涅雅的身体,不易察觉地僵硬了一下。
但她没有挣脱。
“您可以尽管依靠我。”
梅耶尔的声音平静。
“即便有一天,所有的记忆都变得模糊。”
“我也会守护在您身边。”
弥涅雅那如同蝶翼般轻薄的眼帘,微微颤动了一下。
但她没有挣脱。
在这片连光都需要理由才能存在的绝对虚无里,沉默,是唯一的语言。
许久。
一个轻到几乎要被虚无本身吞没的声音,从她那从未张开过的双唇中溢出。
“我会记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