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近二十个小时的飞行与转机颠簸,当双脚真正踏上罗切斯特略带寒意的土地时,林夕才真切地感受到,蓝图已变为现实。出发前的周密准备,像一层坚硬的铠甲,缓冲了最猛烈的冲击,但真正置身于全然陌生的环境,那种无孔不入的、细微的“异质感”,依旧如冷风般渗透进来。
梅奥提供的临时公寓宽敞明亮,设施齐全,符合陆景深清单上所有的“基本生存指标”:安全、洁净、功能分区合理。但它太新了,新得没有一丝烟火气,墙壁苍白,空气里弥漫着标准化清洁剂的味道,像一个高级酒店的样板间,缺乏“家”的灵魂。嘉言显然也被这巨大的空间和陌生的气息震慑住了,小脑袋不安地转动着,紧紧抓着林夕的衣领,不肯下地。
陆景深进入了一种高效的“战时状态”。他无视时差带来的眩晕感,第一时间启动预案。打开行李箱,不是先整理衣物,而是拿出便携式空气检测仪测量VOC浓度,安装好他提前海运过来的、符合国内安全标准的儿童防护栏和插座保护盖,用自带的紫外线灯对儿童活动区域进行快速消杀,最后才将嘉言熟悉的安抚玩偶和寝具布置妥当。整个过程冷静、迅速,如同在执行一场精密的手术准备。
“基本安全环境已建立。优先级一:调整嘉言生物钟。优先级二:补充能量和水分。优先级三:逐步熟悉新环境。”他一边给嘉言冲泡严格按照比例换算的美版奶粉,一边下达指令,声音因疲惫而略显沙哑,但逻辑丝毫不乱。
林夕抱着焦躁的嘉言,在空荡的客厅里来回踱步,努力用轻松的语气哼着熟悉的儿歌,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揪着。这里的一切都需要重新学习:陌生的电器开关、巨大的烤箱、分类复杂的垃圾桶、还有窗外完全不同的街景和鸟鸣。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仿佛被连根拔起,抛入了一片看似文明却规则迥异的孤岛。
第一个夜晚在混乱中降临。严重的时差彻底摧毁了嘉言的睡眠。白天昏昏欲睡,到了当地时间深夜,他却精神百倍,哭闹不止。不是饥饿或不适,仅仅是身体内部的时钟彻底错乱带来的烦躁和恐惧。他拒绝熟悉的婴儿床,只肯被抱着,一旦放下就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
林夕筋疲力尽,抱着沉甸甸的儿子在客厅里走到双腿发软,耐心耗尽。陆景深接替了她,他坚持着“科学育儿法”,试图用固定的安抚流程(轻拍、白噪音、规律摇晃)来“重置”嘉言的睡眠,但完全失效。嘉言在他怀里哭得满脸通红,小腿乱蹬,抗拒着一切理性的安抚。
“没用的!他现在不需要程序!他需要妈妈!需要熟悉的感觉!”林夕带着哭腔喊道,挫败感和疲惫让她情绪失控。
陆景深动作僵住。在嘉言震耳欲聋的哭声中,他看着林夕苍白憔悴的脸,又低头看看怀中完全失控的儿子,他那些精密的模型和应对策略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紧抿着唇,额角渗出细汗,那种一切脱离掌控的无力感,比连续进行一台二十四小时的手术更让他感到窒息。
沉默了几秒,他做了一个让林夕意外的动作。他停止了所有“标准操作”,只是将哭闹的嘉言更紧地、却异常温柔地搂在胸前,让儿子的小脑袋贴着自己的心跳。然后,他抱着孩子,在这间陌生的客厅里,开始缓慢地、毫无章法地踱步,什么也不做,只是用身体传递着稳定的体温和存在感。
他甚至开始哼唱,哼的不是摇篮曲,而是一段极其生涩、甚至有些走调的……旋律?林夕仔细听,才辨认出,那是他手术时常听的一首古典乐的片段,节奏平稳、肃穆,与他此刻笨拙的温柔形成一种奇特的反差。
奇迹般地,或许是哭累了,或许是父亲那陌生却坚实的心跳和那不成调却稳定的“噪音”起到了作用,嘉言的哭声渐渐变成了抽噎,最终在他怀里沉沉睡去,小脸上还挂着泪珠。
陆景深保持着那个怀抱的姿势,僵硬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生怕一点微小的动静就会惊醒这来之不易的平静。过了许久,他才用目光示意林夕,帮忙在他身后垫上几个靠枕,让他能靠着沙发坐下,维持这个姿势。
客厅里只剩下彼此沉重的呼吸声。窗外是陌生的、寂静的异国夜晚。
“对不起,”林夕哑声说,为自己刚才的失控,“我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