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也透着一份释然,“玫瑰,你长大了,翅膀硬了,有自己的主意了。既然你经过深思熟虑,坚持你的选择,并且,”他加重了语气,“愿意承担这个选择可能带来的一切后果,无论是荣耀还是挫折,那么,爸爸……尊重你的决定。”
他转而看向依旧愤懑不平的妻子,语气缓和地,带着劝慰说道:“孩子的心气已经不在这条考研的路上了,她的眼睛看着的是另一个方向。我们硬逼着她,把她按在这条路上,她人也坐在这里,心却飞了,效果未必好,反而可能滋生怨恨,耽误了她真正想探索的道路。让她去试试吧,我们还不算老,还有力气,在她真的累了、倦了、需要休息的时候,家里的大门永远为她敞开,我们的怀抱,也还能做她暂时停靠的港湾。”
黄振华见父亲已经表了态,知道大局已定,他耸了耸肩,对黄亦玫露出一个带着无奈、担忧却又充满兄长关怀的复杂笑容:“行吧,老爸都发话了,我还能说什么?你自己的路,自己选,自己走。还是那句话,开心最重要,但也要记住哥的话,外面世界大着呢,也复杂着呢,凡事多留个心眼,多动动脑子。真要是……真要是哪天在外面受了委屈,累了,撑不住了,别硬扛,记得回家。哥这儿,永远有你一碗饭,有你一间房。”
父亲和哥哥的理解与支持,像一股温暖的潮流,瞬间冲垮了黄亦玫努力筑起的心防,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她连忙低下头,用纸巾擦拭,不想让母亲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但哽咽的声音却出卖了她:“谢谢爸……谢谢哥……”
然而,黄母的脸色并未因为丈夫和儿子的表态而有丝毫缓和。她看着相继“倒戈”的丈夫和儿子,眼神里充满了不被理解的失望和孤立无援的愤怒,最终,她那饱含着心痛、担忧、愤怒和难以消解的不认同的目光,再次重重地落在女儿身上。
“你们……你们爷俩就合伙惯着她吧!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明显的颤抖,眼圈彻底红了,“尊重?理解?信任?等她在社会上撞了南墙,碰得头破血流,看着当初成绩不如她的同学都因为学历比她升得快、机会多、平台好的时候,她就知道现实有多残酷了!她就知道今天她放弃的是什么了!到时候再想回头?浪费的是她自己的黄金时间!消耗的是她自己的青春!”
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几乎是泣不成声:“玫瑰……妈妈是过来人!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长!我能害你吗?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你能安安稳稳、顺顺利利的!你就不能……你就不能听我这一次吗?考研,深造,拿个高学历,这才是对你未来最负责、最稳妥的选择啊!你为什么……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妈妈的苦心呢?!”
“妈……” 黄亦玫看着母亲泪流满面的脸,听着那字字句句都浸透着母爱的话语,心里像被无数根细针同时刺中,疼痛、愧疚、酸涩……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让她窒息。她知道,母亲所有的坚持、愤怒和泪水,根源都是那份深沉的、融入骨血里的、害怕她跌倒、害怕她吃苦的爱。她放下纸巾,抬起泪眼,放软了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深深的恳求,但那份关于自我选择的立场,却依旧没有丝毫动摇:
“妈,我知道……我知道您爱我,比世界上任何人都希望我好,怕我走弯路,怕我受苦……我都知道……” 她的眼泪再次滑落,“可是妈妈,有些路,有些坎坷,可能注定需要我自己去走一趟,摔一跤,才能真正成长,才能真正懂得什么是适合自己的,什么是我愿意为之奋斗一生的。您就把我当成一只想要试飞的小鸟,相信我这一次,给我一个机会,松开手,让我去扑腾几下,让我去证明我的选择,好吗?求您了……”
母女二人的目光在弥漫着饭菜香气和泪水的空气中交汇,一方是沉淀了数十年人生经验、以“安稳”和“预见”为最高信条的、充满焦虑的守护之爱;一方是初生牛犊、渴望独立探索世界、追寻“自我”价值与生命热情的、勇敢却稚嫩的青春宣言。两种爱,同样源于深切的情感,却在此刻激烈地碰撞、僵持,谁也不肯退让,谁也说服不了谁。
沉默了许久,久到窗外的蝉鸣似乎都歇了下去,黄母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肩膀彻底塌陷下去,脸上写满了疲惫、无奈与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她不再看丈夫和儿子,只是呆呆地望着满桌几乎没怎么动过的、已经凉透的菜肴,长长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仿佛来自灵魂深处,充满了落寞和认命般的悲哀。
“好,好……你要自由,要选择,要我们支持你……可以。” 周筠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她抬起沉重的眼皮,目光直直地看向黄亦玫,那目光里混杂着最后一丝期望和不容置疑的决绝,一字一句地,清晰地,提出了她最后的条件,也是这个家在此事上的最终底线:
“但是,黄亦玫,妈妈有一个条件,这也是我们家的底线,没有商量余地。”
整个餐厅安静得能听到冰箱压缩机启动的微弱声音。
“如果,青莛文化,没有录用你,” 她刻意放缓了语速,确保每个字都砸在黄亦玫的心上,“那么,你就必须立刻、彻底地停止所有找工作的念头,彻底收心,斩断一切幻想,安安心心地、全身心地给我回来准备考研!这是我们能做的最大让步,也是给你自己留的……最后一条体面且可靠的退路。”
她死死地盯着女儿的眼睛,仿佛要将自己的意志灌注进去:“如果你答应了,那么,无论青莛最终要不要你,我……我都不会再干涉你的选择。否则,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绝不会看着你往‘歧路’上走!”
这个条件,像一道最终的通牒,一道冷酷的闸门,将黄亦玫充满不确定性的未来,与那封尚未到来的、决定命运的录用通知,紧紧地、赤裸地捆绑在了一起。
黄亦玫彻底怔住了。她看着母亲那混合着决绝、心痛和最后一丝期望的复杂眼神,又看了看旁边沉默着、眉头紧锁、显然也默认了这个“以结果为导向”的解决方案的父亲和哥哥。她明白,这已是母亲在极度失望、不认同且感觉自己权威受到挑战的情况下,所能做出的最大、也是最后的妥协。这甚至不能算是妥协,更像是一种带着惩罚性质的“对赌协议”。
接受它,意味着她将自己梦想的准入券,完全交到了青莛文化的面试官手中,如果失败,她将失去所有自主选择的权利,被迫回到她极力想要挣脱的轨道。但拒绝它,则可能彻底激怒母亲,彻底撕裂本就岌岌可危的母女关系,甚至可能被逐出这个充满关爱却也充满束缚的家。
几秒钟的静默,在极度紧张的氛围中被拉扯得无比漫长,仿佛连时间本身都停滞了。黄亦玫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听到那过快的心跳像战鼓般敲击着她的耳膜。她看到张陆桉投来的、充满担忧和鼓励的目光,感受到他无声的支持。
最终,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空气中所有的勇气都吸入肺中,然后,她抬起头,用袖子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目光变得清澈而坚定,她迎上母亲那不容置疑的视线,郑重地、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回答道:
“好。妈,我答应您。如果青莛文化没有录取我,我就回来,彻底死心,安安心心地准备考研,绝无怨言。”
听到女儿这句郑重的、几乎是咬着牙说出的承诺,周筠紧绷如石像般的脸色,终于极其细微地缓和了一丝,那一直挺得笔直的脊背,也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点。仿佛一直悬在悬崖边的心,终于找到了一根虽然纤细、却足以暂时维系平衡的藤蔓。她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再看任何人,只是默默地、机械地重新拿起面前那副冰冷的筷子,低垂着眼睑,声音沙哑而疲惫地说:
“……吃饭吧。”
家宴在一种极度微妙、复杂、仿佛暴风雨过后满地狼藉般的沉闷氛围中,得以继续进行。每个人都低着头,默默地吃着早已凉透的饭菜,味同嚼蜡。表面的惊涛骇浪似乎暂时平息了,但每个人都心知肚明,真正的尘埃还远未落定。那封来自青莛文化的、轻飘飘的电子邮件,此刻却重若千钧,它承载着黄亦玫在这个盛夏做出的、最艰难也最勇敢的抉择,也紧紧地牵动着这个典型的中国知识分子家庭内部,关于爱与期望、代际冲突、个人意志与家庭规划之间,永恒存在的、微妙的平衡与角力。
晚饭后,黄亦玫和张陆桉默默地帮忙收拾了碗筷,将厨房擦拭干净,然后便起身告辞。黄母没有像往常一样送他们到门口,只是坐在沙发上,呆呆地看着电视里喧闹的综艺节目,眼神空洞。黄父拍了拍女儿的肩,低声道:“路上小心。”黄振华则递给她一个“保重”的眼神。
走在夜色已然深沉的校园里,清凉的晚风终于带来了些许舒爽,吹拂在脸上,却吹不散心头那浓得化不开的沉重。
“总算……说出来了。” 黄亦玫长长地、深深地舒了一口气,那气息里带着无尽的疲惫,以及一种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后的、虚脱般的轻松。
“嗯,” 张陆桉紧紧地揽住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身上,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虽然过程很艰难,但至少,你为自己争取到了一个机会,一个用实力去证明自己选择正确的机会。”
他侧过头,看着她依旧有些苍白的侧脸,轻声问道:“现在,所有的压力,都来到青莛这边了。怕吗?”
黄亦玫依偎着他,汲取着他身上传来的温暖和安定感。她抬起头,望向被都市灯火映照得微微发红的、深邃的夜空,望向远处路灯下摇曳的、模糊的树影,沉默了半晌,然后,缓缓地,点了点头,又坚定地,摇了摇头。
“怕。怎么会不怕?”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沙哑,“怕得不到那个机会,怕真的要回去面对那些枯燥的复习资料,怕让妈妈更加失望……怕的事情,太多了。”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仔细品味内心那种复杂难言的情绪,然后继续说道:“但更多的……是一种很奇怪的力量感,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平静。”
她微微闭上眼,感受着夜风的抚摸,声音渐渐变得坚定:“好像……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决绝地,甚至带着点‘叛逆’和‘不计后果’的意味,真正意义上,为自己的人生做出了一个重大的选择,并且,愿意为之承担所有可能到来的后果。这种感觉,虽然充满了不确定和风险,忐忑不安,但……很真实,很痛快,也很好。”
随后张陆桉把黄亦玫送回了宿舍,自己也回到了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