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之行的结果,像一颗酸涩的果实,勉强止渴,却无法带来真正的甘甜。那批低价货品确实存在,质量也勉强过关,但远非李国庆信息里暗示的那般“极品尾货”,更像是经过几道倒手、存放日久的滞销品。
梅小红凭着多年从业的眼力和锱铢必较的谈判,最终将价格又压下去一成半,才勉强算是一笔划算的买卖。连夜押运回县城,入库、清点、重新定价、安排上架……又是一天一夜不眠不休的连轴转。
身体的极度疲惫暂时麻痹了神经,让她无暇去咀嚼家庭破裂的痛楚。
但当所有货物终于处理完毕,超市运营重新步入正轨,巨大的空虚感和彻骨的寒意便如同退潮后裸露出的嶙峋礁石,尖锐地刺痛着她每一根神经。
她拖着仿佛灌满了铅的双腿,回到那个曾经称之为“家”的楼下。已是深夜,整栋楼只有零星几户还亮着灯,她家窗户一片漆黑。陈伟民和小梅想必早已睡下。
她站在楼下,仰头望着那扇熟悉的窗户,竟没有勇气踏进单元门。昨夜那刺耳的碎裂声和那句冰冷的“离婚”,如同梦魇般萦绕不去。
最终,她还是上了楼。钥匙插入锁孔,转动的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几乎是屏住呼吸推开门,一股冰冷的、缺乏烟火气的味道扑面而来。客厅的狼藉已经被大致清扫过,但地板缝隙和家具角落,依稀还能看到一些细微的、闪着冷光的玻璃碎屑,无声地诉说着昨晚的激烈。
主卧室的门紧闭着。她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去推开,而是轻轻拧开了女儿小梅的房门。
床头一盏小夜灯散发着微弱柔和的光,小梅蜷缩在被子里,似乎睡着了,但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小眉头紧紧蹙着。小红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细细密密的疼。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想替女儿掖好被角。
指尖刚触碰到被子,小梅就惊醒了,猛地睁开眼,看到是妈妈,嘴巴一瘪,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带着哭腔小声问:“妈妈……你还要走吗?你和爸爸……是不是不要我了?”
女儿的眼泪和话语像一把钝刀,慢慢割着小红的心。她赶紧上床,将女儿柔软的小身子紧紧搂在怀里,声音哽咽:“傻孩子,怎么会不要你?妈妈最爱小梅了。爸爸和妈妈……只是有些事情需要谈谈。”她只能用最苍白的话语安慰着,内心的苦涩却汹涌成灾。
小梅在她怀里抽泣着:“爸爸昨天好凶……他摔东西……还哭了……我害怕……”
陈伟民哭了?小红愣了一下。那个一向注重体面、甚至有些大男子主义的男人,竟然哭了?
这让她内心复杂万分,既有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又有一种莫名的无力感。伤害已经造成,似乎无论谁对谁错,眼泪都无法轻易洗刷。
她哄了女儿很久,直到小梅再次带着不安睡去。她才轻轻起身,退出了儿童房。
客厅里,她颓然坐在沙发上,疲惫和寒意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这个家,曾经是她疲惫时最温暖的港湾,如今却冰冷得像一座囚笼,每一口呼吸都带着压抑。
她知道,和陈伟民的谈话无法避免,但那必定是另一场艰难甚至痛苦的交锋。
果然,第二天傍晚,陈伟民下班回来,脸色依旧阴沉如水。
小梅敏感地察觉到父母之间诡异的气氛,乖乖地自己吃完饭就躲进了房间写作业。
餐桌上,只剩下小红和陈伟民两人。饭菜是小红回来时顺路在熟食店买的,简单加热了一下,摆在那里,谁也没有动筷子的胃口。
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窒息。
最终还是陈伟民先开了口,声音干涩而冷漠,没有任何迂回:“离婚协议,我找朋友初步拟了一下。你看看。”
一份打印好的文件被推到了小红面前。白纸黑字,“离婚协议书”五个加粗的宋体字像冰锥一样刺眼。
小红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没有去碰那份协议,只是抬眼看着他:“伟民,我们……真的非要走到这一步吗?难道就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
“谈?还有什么好谈的?”陈伟民嗤笑一声,笑容里充满了讽刺和疲惫,“跟你谈你的超市扩张宏图?谈你那个李科长提供的‘商业机会’?梅小红,我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你要的你那种价值,我要的我这种安稳,注定过不到一块去。”
他的目光扫过那份协议,语气变得强硬而现实:“别的废话少说。超市,是婚后开的,用的是我们共同的积蓄起步,虽然主要是你在经营,但法律上这就是夫妻共同财产。离婚,财产必须分割。我的要求很简单,超市的股权,我要一半。或者折合成现金,一次性补偿给我。”
“什么?”小红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股怒火混合着巨大的失望猛地窜起,“你要超市的股权?陈伟民!你知不知道超市现在是什么情况?资金链紧绷,扩张计划搁浅,外面欠着供应商的货款,里面压着一堆库存!它现在根本就是个烫手山芋,哪来的盈利分给你?你这是在要我的命!”
“那是你经营不善!”陈伟民毫不退让,声音也拔高了,“当初我就反对你搞这个,你不听!现在弄成这样,难道还要我跟你一起背债?我只要我应得的那部分!至于它是金疙瘩还是烫山芋,那是你的事!你不是有本事吗?不是有李科长帮你吗?你去想办法啊!”
他句句带刺,字字诛心,尤其是再次提及李国庆,彻底点燃了小红压抑已久的委屈和愤怒。
她为了这个家殚精竭虑,在他眼里却成了不顾家庭的疯女人;她辛苦支撑的事业,在他眼里只是可以分割攫取的财产;她保持距离的普通交往,在他肮脏的臆想里成了龌龊的勾结!
“应得的部分?”小红猛地站起身,因为愤怒和睡眠不足,身体微微摇晃,脸色苍白得吓人,“陈伟民!你摸摸你的良心!超市从无到有,你除了最初那点微薄的积蓄,你还付出过什么?我熬夜盘货的时候你在哪里?我求爷爷告奶奶找供货商的时候你在哪里?我被本地商户联合抵制,差点撑不下去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你现在倒有脸来要股权、分财产了?!”
她越说越激动,积压了太久的压力、疲惫、不被理解的痛苦,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好!你要分是吧?可以!先把这些年家里所有的开销,房贷、车贷、孩子学费、生活费……我垫付了多少,你算清楚!还有,超市欠的债,你也承担一半!我们一笔一笔,算个清清楚楚!”
陈伟民被她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和精准反击噎了一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他自知理亏,但在男性尊严和愤怒的驱使下,他更加口不择言:“你……你简直不可理喻!好!算账是吧?那就法庭上见!我看法官是相信一个整天不着家、跟不清不楚的男人勾勾搭搭的女人,还是相信我这种安安分分的上班族!”
“不清不楚?勾勾搭搭?”这几个字像毒针一样狠狠扎进小红的心里,彻底击碎了她最后一丝幻想。
她看着眼前这个同床共枕多年的男人,只觉得无比陌生,无比心寒。所有的沟通和挽回,在如此卑劣的揣测和攻击面前,都失去了意义。
极度的愤怒和失望之后,反而是一种可怕的平静。
她不再争吵,不再解释。
目光缓缓扫过那份冰冷的协议,又扫过陈伟民因激动而扭曲的脸。
然后,她做出了一个让陈伟民目瞪口呆的举动。
她伸出手,不是拿起笔,而是猛地抓住那份离婚协议书,用力一扯——
“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