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坛的会场设在省残联大楼的会议中心。地毯柔软,灯光璀璨,西装革履的领导、学者、各地残联系统的代表济济一堂,空气里弥漫着茶香和打印文件的清新气味。小艳缩在会场最后排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台上那些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专家们,侃侃而谈着“政策框架”、“国际视野”、“标准化建设”,那些宏大的词汇像一颗颗光滑的鹅卵石,从她耳边滚过,却无法在她焦虑的心湖里激起半点涟漪。
她听着,心里却越来越凉。这里的语言、思维模式,与她那个充斥着瘫痪起立床、拖欠药费、按着红手印的粗糙章程的世界,相隔何止万里。她带来的那些东西,那些针头线脑、碎布旧衣,在此刻显得如此可笑、不合时宜。她甚至开始后悔,为什么要来这一趟,白白浪费那笔珍贵的路费。
中午休会,主办方安排了自助午餐。精致的餐点摆放在光可鉴人的长桌上,人们端着盘子,优雅地取食,低声交谈,拓展着人脉。小艳完全没有胃口,她缩在餐厅一角,看着眼前的一切,感觉自己像个误入华丽宴会的乞丐,手足无措,只想尽快逃离。
就在她准备悄悄离开,下午不再回来时,目光无意间扫过餐厅角落的一个展示台。那里零零散放了一些各地残联送来的、象征残疾人自强的作品,大多是些简单的十字绣、编织物,参观者寥寥。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猝不及防地击中了她。
心脏骤然狂跳起来,血液轰地涌上头顶。她几乎是屏着呼吸,左右看了看,趁无人注意,猛地打开一直紧紧抱在怀里的布袋子,快步走到那个冷清的展示台前。
她的手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却异常迅速地将台上那些略显呆板的展品往旁边挪了挪,然后,几乎是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虔诚,将自己带来的东西——母亲那件墨绿金线梅花旗袍,几个朴拙的编织篮,还有那双灵气逼人的小虎头鞋——小心翼翼地、摆放在了展示台最中心、最醒目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她像做贼一样,迅速退回到角落的阴影里,心脏砰砰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她死死盯着那个展示台,盯着那抹突然闯入的、带着泥土气息和生活质感的墨绿色,既期待又恐惧,仿佛等待着一场审判。
下午的论坛继续进行。茶歇时间,人们陆续走出会议室,来到旁边的休息区用茶点。果然,有人注意到了展示台上那抹突兀却夺目的色彩。
先是几个女代表被那件旗袍的精美盘扣和手工吸引,围过去低声议论。 “咦?这是哪里的展品?昨天好像没看到?” “这盘扣做得真讲究,是苏工吧?不像机器压的。” “看这篮子,编得真结实,样子也朴实。” “哎呀,这虎头鞋!太可爱了!眼睛真有神!”
议论声吸引了更多人围过去。那件承载着母亲岁月、被小艳赋予了新期望的旧旗袍,那些浸润着伤员们微弱却顽强生命力的手工作品,在这充斥着文件与理论的场合,散发出一种奇异而动人的光芒。它们不说话,却仿佛在无声地讲述着挣扎、坚守、以及于尘埃中也要开出一朵花的渴望。
就在这时,一位气质沉稳、戴着金丝边眼镜、约莫五十岁上下的男子,在几位工作人员的陪同下,也信步走了过来。围观的人群下意识地为他让开一条路。小艳听到身边有人低声敬畏地说:“是省残联的刘理事长……”
刘理事长显然也被这组与众不同的展品吸引了。他看得格外仔细,先是拿起那双虎头鞋端详了片刻,眼中露出些许讶异和欣赏,然后又轻轻触摸了一下旗袍上那精致的梅花盘扣,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那个装着编织篮的袋子上——小艳情急之下,把那份按着红手印的、写着“工伤康复合作社”草案的几张纸,也塞在了篮子
刘理事长注意到了。他轻轻抽出那几张纸,扶了扶眼镜,低头看了起来。
会场嘈杂,小艳躲在远处,听不见任何声音,只能死死盯着刘理事长的表情。她的心跳已经快得要失控,手心全是冷汗。她看到刘理事长起初眉头微蹙,似乎有些疑惑,接着,他的表情逐渐变得专注、凝重,翻动纸张的速度慢了下来。
那几分钟,对小艳来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她仿佛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终于,刘理事长抬起头,目光扫视周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这是哪个单位送展的?负责人来了吗?”
周围一片安静,人们面面相觑。
小艳的心脏猛地一缩。她知道,审判的时刻到了。是福是祸,是机遇还是更大的难堪,就在此一举。
她深吸一口气,用力掐了自己的虎口一下,剧烈的疼痛让她暂时压下了几乎要让她瘫软的恐惧。她从阴影里走出来,脚步有些虚浮,却努力挺直了脊背,走向那群人,走向那位决定着可能命运的大领导。
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干涩发颤,却清晰地回答道:
“领导,您好……是我放的。我叫梅小艳,来自安县……我们那不是单位,是……是一个快要办不下去的康复中心,还有……我们刚刚想试着办的,‘工伤康复合作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