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问我为什么。”李国庆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目光扫过她因为紧张而攥紧的手,“你就拿着这个,回去不用吵,也不用认错。如果他们再逼你调整价格,你就问,调整价格后,这些带来的就业和便民效益下降了,算谁的?能不能写进会议纪要,由局里背书?”
他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一把沉重的锁。小红一下子抓住了关键。孙局长他们打压她,用的是维护“旧规矩”的大棒,而李国庆给她的,是一面符合“新精神”的盾牌。虽然这面盾牌同样来自体制内的规则,却更高阶,更难以反驳。
“可是……孙局长他……”小红仍有顾虑。
“老孙不傻。”李国庆打断她,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洞察一切的冷峭,“他比谁都懂怎么看风向。他现在卡你,一是给王丽他们背后的人一个交代,二是想拿捏你,让你知道离了他的‘规矩’不行。但你如果能把事情捅到‘就业’、‘消费’这个层面,甚至暗示可能向上面反映情况……他就得掂量掂量了。毕竟,稳定压到一切,而就业,就是最大的稳定。”
他顿了顿,看着窗外光秃的树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小红听:“赎罪?也许有一点。但更多的,是赌未来。”
小红猛地抬头看他。
李国庆转回目光,眼神深沉得像一口古井,看不到底:“我觉得,你这条路,虽然蠢,虽然难,但或许……是对的。至少,比守着那潭死水,等着发霉强。帮你,也是帮我自己留条后路。这个解释,你接受吗?”
小红沉默了。她看着手里的数据报表,又看看眼前这个心思难测的男人。他的话真假参半,动机暧昧不明,但他给出的策略,却实实在在是她此刻最需要的。
“谢谢。”最终,她干涩地说出了这两个字,不管他出于何种目的。
李国庆点了点头,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公务性的表情:“快回去吧,出来太久了不好。记住,别提我。”
小红转身走回会议室。手里的几张纸仿佛有千斤重,却又给她注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底气。
重新推开会议室的门,里面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她身上。孙局长的脸上已经露出了明显的不耐烦:“小红同志,省公司的事处理完了?那我们继续……”
小红没有坐下,她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举起了手中那份还带着李国庆体温的文件。
“孙局,各位老板,”她的声音比刚才稳定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丝平静的力量,“刚才核实数据,正好想到一个情况,想向领导和各位汇报一下。”
她开始照着数据,一条一条,清晰而平稳地陈述:超市试运营期间,间接提供了多少个临时岗位,帮助多少户居民降低了生活成本,吸引了多少周边乡镇的消费力……她没有提价格战,没有提打压,只提这些冷冰冰的数字和它们背后可能代表的“政策效益”。
她看到孙局长的眉头越皱越紧,王丽的脸色变得难看,其他商户代表则面露愕然。
最后,她看向孙局长,语气诚恳甚至带着几分请教意味:“孙局,您刚才强调要规范市场秩序,维护稳定,我非常赞同。所以我也想请示一下,如果我们超市后续调整经营策略,这些目前看来还不错的效益数据如果出现下滑,这个责任……或者说,这个权衡,我们应该怎么把握才好?毕竟,这也关系到县里的就业和民生口碑。”
她把问题轻飘飘地抛了回去,用的全是体制内最正宗的语言。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孙局长盯着她,胖脸上肌肉微微抽动,眼神锐利得像要把她看穿。他显然没料到小红会来这一手,更没料到她会拿出这些看似粗糙却直指要害的数据。他沉吟着,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
良久,他忽然哈哈一笑,气氛瞬间缓和下来,虽然那笑意并未到达眼底:“好啊,小红同志考虑得很全面嘛!这说明我们的企业经营者是有社会责任感的!很好!市场经济就是要搞活嘛,但同时也要注意方式方法,要健康发展……”
他打着太极,绝口不再提让她立刻调整价格的事,只是泛泛地又强调了几句“规范”、“有序”,便草草宣布散会。
小红走出商业局大楼,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让她打了个寒颤,却感觉无比清爽。阳光照在脸上,有些刺眼。
她推着自行车,慢慢往回走。经过一条小巷时,无意间一瞥,看见李国庆那辆黑色的桑塔纳正停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车窗降下一半,他坐在驾驶室里,似乎在等人。
两人的目光隔空相遇。李国庆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对她点了点头,随即升起了车窗。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入车流,消失不见。
小红站在原地,心里那团关于李国庆的迷雾更浓了,但某种之前紧绷到极致的弦,却稍稍松弛了一些。
赌未来?
她抬头看了看灰蓝色的天空,推着车,继续走向她那家依然货架半空、前途未卜的超市。
无论别人在下怎样的棋,她自己的路,终究要靠自己一步一步去走。而此刻,她至少暂时顶住了一场致命的围剿。这让她疲惫不堪的身体里,又生出了一丝微弱的、却不肯熄灭的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