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她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一阵风裹着雨水吹来,带来一股极其浓烈、带着铁腥和腐败气息的机油味。这味道!和她信纸上的,和记忆中周建国身上的,如此相似!
她猛地抬起头,循着味道望去。马路对面,是一家挂着“广发五金加工厂”破旧牌子的作坊,厂房低矮,墙皮剥落,铁门半开着,里面黑黢黢的,隐约能听到老式冲床沉闷的撞击声。那呛人的机油味,正从那里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
她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也顾不上大雨,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过马路,跑进了那扇半开的铁门。
厂房里面比外面看起来更大,也更破败。光线昏暗,只有几盏沾满油污的白炽灯摇晃着。地上油污和水渍混在一起,到处堆放着生锈的金属边角料和半成品。
几台老旧的机床像垂死的巨兽般轰鸣着,几个穿着看不清颜色工装的工人埋头干活,对闯入者漠不关心。空气里那股熟悉的、浓得化不开的机油味几乎令人窒息。
小艳的心脏狂跳,目光急切地扫过每一个角落。然后,她在厂房最深处,一台巨大的、满是油污的冲床后面,看到了一个蜷缩着的身影。
那人正蹲在地上,费力地试图用一根铁棍撬开一个卡死的齿轮。他穿着一身沾满黑乎乎油渍的工装,背对着门口,身形佝偻,头发凌乱而花白,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了很多。
但那个背影,小艳绝不会认错。
是周建国。
她一步步走过去,脚步声淹没在机器的轰鸣里。直到她离他只有几步远,他似乎才察觉到有人,极其警惕地、像受惊的动物般猛地回过头来。
一张布满油污和疲惫的脸。眼窝深陷,脸颊瘦削,嘴唇干裂。只有那双眼睛里,还残存着一丝过去的精明,但此刻更多的是惊骇、恐惧和无法置信。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凝固了。
只有冲床还在一下下地撞击,发出沉闷的巨响。
周建国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跳起来,手里的铁棍“哐当”一声掉在油污里。
他惊恐地瞪着小艳,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
下一秒,他像是本能反应,转身就想往厂房更黑暗的角落里跑。
“周建国!”小艳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机器的噪音。
他的背影僵住了,停在那里,肩膀剧烈地起伏着。
小艳走到他面前,雨水从她的发梢滴落,混着厂房里污浊的空气。她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是她丈夫、如今狼狈如丧家之犬的男人,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她从怀里掏出那封被体温焐得有些发软的信,递到他眼前,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你的信,我收到了。”
周建国看着那封信,又看看浑身湿透、脸色苍白却眼神坚定的妻子,脸上的惊恐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绝望的羞愧和痛苦。
他猛地蹲下身,双手抱住头,发出像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你走!你来找我干什么!我毁了厂子,欠了一屁股债,我是个废人了!我完了!你走啊!别管我!”
他的嘶吼在空旷的厂房里回荡,带着令人心碎的绝望。
小艳没有走。
她看着他蜷缩在油污中的背影,看着这个被命运和自己彻底击垮的男人。她缓缓地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还算干净的手帕——那是康复中心统一发的,上面还绣着一朵小小的梅花——小心翼翼地、避开油污,想去擦拭他手臂上一道正在渗血的新鲜划伤。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带着一种医生特有的专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
周建国像是被她的动作惊动了,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泪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小艳迎着他的目光,眼神平静,却有着一种母性的坚韧和包容。
她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像锤子一样敲在周建国的心上:
“跑有什么用?躲有什么用?”
她顿了顿,看着这破败的厂房,看着眼前破碎的丈夫,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毁了的,我们一起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