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时间的沉默在茶餐厅的喧闹中显得格外凝重。何启明耐心地等待着，仿佛吃定了她最终会屈服。
终于，小丽缓缓抬起头，目光不再是之前的挣扎和犹豫，而是洗练后的清明与坚定。她看着何启明，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谢谢你的‘好意’，也谢谢你的提醒。但是，我拒绝。”
何启明敲击桌面的手指蓦然停住，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讶异，似乎没料到她在如此绝境下依然会选择拒绝。
“这次违规了，那下次呢？下下次呢？”小丽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有了第一次，就会有无数次，底线就是这样一步步被突破的。到最后，我还是会变成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或许有钱，但永远活在提心吊胆和肮脏的交易里。那样的财务自由，不是我想要的。”
她站起身，身体因为紧张和一夜未眠而微微颤抖，但脊梁挺得笔直：“林志强的事，我会再想别的办法。如果真的无能为力，那该承担什么后果，我就承担什么。至于你的康庄大道，”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杯冰冷的冻柠茶，“您还是自己走吧。我的路，哪怕窄一点，慢一点，我也要自己一步步踩实了走。”
说完，她不再看何启明瞬间变得阴沉难测的脸色，转身离开了茶餐厅，将那份冰冷的诱惑和巨大的压力，彻底抛在了身后。
走在依旧喧闹的深圳街头，阳光有些刺眼。
小丽反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尽管前路依旧迷茫困顿，但内心深处某个地方，变得无比踏实和坚定。她没有回出租屋，而是直接去了她那个租来的、堆放电子元件的小小仓库兼店面。
她召集了目前仅有的两三个跟着她干的家乡青年工友，包括之前提醒过她设备老旧的工头王大山。看着几张年轻而带着些许迷茫的脸，小丽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从今天起，”她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略显空旷的仓库里，“我们所有的进货渠道、销售记录、资金往来，必须清清楚楚，合法合规。以前那些擦边球的、来历不明的订单，全部推掉。我们会成立一个简单的合规审查小组，大山叔，你心细，你来负责，每一笔进出，都要过目。”
王大山和其他工友都愣住了，面面相觑。推掉那些利润高但来路不正的订单，意味着收入会锐减。
“老板娘，这…那我们不是更难了吗？”一个年轻工友忍不住问。
“难，是一时的。”小丽目光扫过他们，语气坚决，“但如果走了歪路，栽了跟头，那就是一辈子的事。我们要做的生意，可以小，可以慢，但必须能放在太阳底下晒！要做得长久，做得心安理得！我们要赚的，是干净钱，是辛苦钱，更是聪明钱！不信守规经营会走不出一片广阔天地！”
她的话语带着一种破釜沉舟后的决心和感染力。
王大山看着小丽眼中那簇不同于往日疲惫和算计的、明亮而坚定的火焰，似乎明白了什么，重重点头：“好！老板娘，我听你的！咱们就干干净的！”
初步安排好后，仓库里只剩下小丽一人。她开始动手整理被陈志远翻乱的东西，清理掉他留下的空酒瓶和烟蒂，仿佛要将一切过去的混乱和阴影彻底清扫出去。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透过高窗洒进来，给冰冷的电子元件和货架镀上了一层温暖的柔光。
就在她几乎要整理完时，门缝底下，悄无声息地塞进来一封信。
小丽疑惑地捡起来。信封很普通，没有署名。她拆开，里面是几张写得密密麻麻的信纸。那字迹，她认得，是陈志远的。
但不同于往日的浮躁，这字迹显得异常工整，甚至带着一种沉重的忏悔感。
信很长。陈志远在信中详细回顾了自己如何一步步被股市的贪婪吞噬，如何欺骗她、利用她，如何在那场疯狂的投机中迷失自我。
他承认了所有的错误，没有一丝辩解。他说，昨晚小丽那番决绝的话，像一盆冰水，终于浇醒了他。他看到了自己的不堪和丑陋，也看到了小丽那份在泥泞中依然想要洁身自好的挣扎与珍贵。
“小丽，”他在信末写道，“我走了。不是逃避债务，而是去我该去的地方。我决定去自首，坦白我参与地下期货交易和挪用（他之前刚闯深圳来工作的单位）资金的事情。也许这会坐牢，但这是我唯一能为自己做的、也是能为你做的——彻底从你的生活里消失，不再成为你的负累和污点。欠你的钱，如果我还有将来，一定做牛做马还给你。你骂得对，我的梦早就碎了，碎得一塌糊涂。但你的梦，才刚刚发芽，它应该是干净、明亮、充满希望的。别让我这样的烂人，玷污了它…保重。”
信纸从小丽颤抖的手中滑落，飘散在地上。夕阳的最后一道光芒，正好落在那些忏悔的字句上。
她没有嚎啕大哭，也没有任何激动的情绪。
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窗外深圳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泪水无声地滑落，滚烫地滴落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晕开一个小小的、深色的圆。
这泪水，不是为了那段彻底逝去的感情，也不是为了怜悯陈志远。或许，是为了某种祭奠——祭奠那段疯狂而混乱的岁月，祭奠曾经天真或扭曲的梦想，祭奠所有在时代浪潮中沉浮、挣扎、迷失乃至最终选择面对的灵魂。
过去的一切，过去吧！
夜色彻底笼罩了大地。
小丽弯腰，缓缓拾起那几页沉甸甸的信纸，仔细地叠好。她没有撕毁它，而是将它放进了那个曾经装着她梦想、如今空空如也的铁皮饼干盒里，然后，轻轻盖上盒盖。
仿佛为一个时代，画上了一个仓促却必要的句点。她的梦，她的路，才刚刚开始。而这条路上，规则，将由她自己来定义和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