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镯子通体翠绿,色泽莹润,水头极好,即便在昏暗的灯光下,也流转着一层柔和而深邃的光华,像一泓凝固的碧水,瞬间吸引住了所有的目光。那是块上好的翡翠。
小艳的心脏猛地一跳,呼吸骤然屏住。她认得这只镯子!这是母亲的嫁妆,也是外婆传给母亲的祖传之物!几乎是母亲最值几个钱的宝物了。
母亲平日里从不轻易示人,只在最重要的年节或家族大事时,才会拿出来默默看上一眼,又小心翼翼地收好。那是她对过往岁月、对家族念想最重要的寄托。
“妈!您这是……”小艳的声音瞬间哽咽了,她似乎预感到了母亲要做什么。
梅母没有看她,她的目光完全被那只翡翠镯子吸引,手指极其轻柔地抚摸着冰凉的玉身,仿佛在触摸一段无比珍贵的回忆。她的眼眶微微泛红,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穿越时光的沧桑感:
“这镯子……还是你外婆的外婆传下来的。闹饥荒那年,你外公差点用它换一袋红薯,我没舍得……文革的时候,我把它埋在后院枣树下三年,生怕被搜了去……”
梅母的声音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才继续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最深处抠出来:“……是我能留的最重要的宝了。”
她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看向小艳,那目光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慈爱与决断:“这镯子,现在,它该去救更多人了。”
她拿起那只沉甸甸的、蕴含着家族记忆与生命重量的翡翠镯子,不由分说地,塞进小艳冰冷的手里。翡翠触手温润,小艳却觉得它滚烫得吓人,几乎要灼伤她的皮肤。
“妈!不行!这绝对不行!”小艳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想把手缩回去,眼泪夺眶而出,“这是外婆留给您的!是咱家的念想!我怎么能……”
“拿着!”梅母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罕见的、母性的威严,她的手紧紧攥住小艳的手,不容她退缩,“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念想放在心里头,比放在匣子里强!王大姐她们……等不了!你们的中心,等不了!……好好干,总会赎回来的。”
她的目光转向一旁同样震惊动容的周建国,语气斩钉截铁:“建国,明天,你去找个靠谱的地方,把它当了!抵押了!无论如何,把这窟窿填上!把中心开起来!”
周建国喉结滚动,嘴唇嗫嚅着,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任何语言在这样沉重而无私的馈赠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能重重地点了点头,鼻腔酸涩得厉害。
小艳握着那枚冰凉而沉重的镯子,仿佛握着母亲一生的重量,握着家族几代人的体温。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看着母亲坚毅而慈祥的脸庞,所有的拒绝和推辞都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只能低下头,任由滚烫的泪水一滴一滴,砸在冰凉翠绿的镯子上,溅开细小的水花。
第二天,周建国跑遍了县城和邻县,最终找到一家信誉尚可的当铺。那掌柜的拿着放大镜,对着镯子反复端详了很久,嘴里啧啧称奇,报出了一个数字。虽然远低于镯子本身的价值,但解燃眉之急,足够了。
手续办完,接过那叠厚厚的、带着霉味的钞票时,周建国的手都在抖。他小心翼翼地将钱装进内袋,仿佛那不是钱,而是一颗沉甸甸的心。
资金到位,一切仿佛按下了快进键。“康乐康复中心”的牌子,终于在一片匆忙和简陋中,挂在了临街租来的一个小院门口。牌子是周建国找熟人写的,字迹算不上漂亮,却透着一股实实在在的期盼。
开业那天,没有鞭炮齐鸣,没有花篮簇拥,只有简单的清扫和布置。但小艳和周建国的心,却比任何隆重的典礼都要激动和紧张。
首批接收的五名女工,包括王大姐、李阿姨,被她们的家人或用自行车推着,或搀扶着,送到了这里。
她们的脸上带着长期病痛折磨留下的灰暗和麻木,眼神怯生生的,充满了对陌生环境的不安和对自己成为家人累赘的深深自卑。她们低着头,不敢与人直视,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小艳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护士服——她自己的护士服,迎了上去。
她的脸上带着最温暖、最真诚的笑容,依次紧紧握住她们粗糙而僵硬的手。
“王大姐,李阿姨,赵姐……来了就好,来了就好!这里就是咱们以后的家,大家一起努力,慢慢都会好起来的!”她的声音轻柔却充满力量,像春风拂过冰封的湖面。
她带着她们参观虽然简陋却干净整洁的房间,介绍那些最基本的康复器械,耐心地回答她们每一个小心翼翼的问题。她没有说任何空泛的大道理,只是用行动告诉她们:这里欢迎你,你没有被抛弃。
下午,小艳没有急着安排康复训练。她烧了一大壶开水,拿出自家带来的炒瓜子和小点心,把大家召集到院子里阳光最好的角落。
“咱们今天啥也不干,就拉拉家常,说说话。”小艳笑着给每个人倒上热水,“王大姐,您儿子今年该中考了吧?学习咋样?李阿姨,您家老娘最近身体好些没?”
她没有问她们的病情,没有问她们的困难,只是聊着最普通不过的家常。起初,大家还很拘谨,问一句答一句。渐渐地,在小艳温和的引导和其他人偶尔的插话中,话匣子慢慢打开了。
她们说起孩子的不懂事,说起家里的柴米油盐,说起当年在车间里的热闹时光……说到动情处,有人抹起了眼泪,有人则发出了久违的、轻微的笑声。
小艳在一旁静静地听着,适时地递上一杯水,或者拍拍对方的肩膀。她知道,身体的康复固然重要,但心灵的冻土更需要阳光和温度来融化。
这些压抑了太久的倾诉和倾听,这种彼此理解、相互取暖的氛围,本身就是一剂最好的良药。
夕阳的余晖洒满小院,给每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虽然未来的路依然漫长而艰难,虽然康复中心依旧面临着无数未知的挑战,但在这片小小的、用祖传玉镯换来的天地里,第一颗名为“希望”的种子,已经悄无声息地落入了干涸的心田,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刻。
小艳看着眼前这一幕,悄悄背过身,擦了擦眼角。她握了握口袋,里面空空如也,那只承载了太多的翡翠镯子已经不在了。但她的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充实。母亲说得对,念想放在心里,比放在匣子里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