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梅小艳!”王红梅的声音陡然提高八度,像破锣被敲响,充满了训斥和嘲弄,“我说怎么最近监区里总有些怪动静!原来是你在这儿搞鬼!”她举起饭勺,让所有人都能看清,“私藏违禁品,破坏公物,还搞什么…音乐治病?”她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谬的笑话,唾沫星子随着说话的动作飞溅,“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疗养院?还是你个人的戏台子?我看你是劳动改造得不够深刻,闲得发慌!想用这玩意儿磨尖了伤人?还是想挖墙逃跑?嗯?”
小艳的手腕被捏得生疼,骨头仿佛要被捏碎,疼得她额头冒汗。但她咬着下唇,强忍着疼痛和涌上心头的屈辱,猛地抬起头,直视着王红梅那双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眼睛。
那目光里有愤怒,有倔强,还有一丝不被理解的委屈。她没有辩解,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清晰地说道:“报告典狱长,我没有想伤人,也没有想逃跑。我在刻谱子。音乐…音乐能止疼!能让人心里好受点!”
“止疼?心里好受?”王红梅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刻薄,几乎是在尖叫,“放屁!装神弄鬼!你们这些犯人,就是思想不端正,才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不好好反省,改造思想,整天琢磨这些歪门邪道!”她将饭勺狠狠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然后指着墙壁上的刻痕,厉声命令:“这些乱七八糟的鬼画符,统统给我刮掉!立刻!马上!”
她的目光像鞭子一样扫过噤若寒蝉的囚犯们,最后死死钉在小艳脸上:“梅小艳,私藏、磨制违禁物品,破坏公物,宣扬迷信思想,数罪并罚!禁闭三天!这把‘凶器’,没收!”
“典狱长!”阿珍忍不住颤声哀求,她想往前挪,却因为紧张,瘫痪的腿在地上拖出刺耳的摩擦声,“艳姐她…她真的是想帮我…帮我们…”
“闭嘴!”王红梅厉声打断,三角眼瞪得滚圆,“谁再敢替她说话,同罪论处!带走!”
两个面无表情的女狱警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小艳的胳膊,她们的手套粗糙而冰冷,像铁爪一样嵌进小艳的皮肉里。
小艳被粗暴地拖离通道,双脚在地上磕磕绊绊,裤腿都被磨破了。那把承载着无数心血和微弱希望的饭勺,被王红梅随手扔进旁边一个装垃圾的铁皮桶里,发出“哐当”一声空洞的回响,像敲在所有人心上,震得人心里发慌。
阴暗潮湿的禁闭室比监舍更像个铁盒子,只有门上一个巴掌大的小孔透进一点模糊的光线,勉强能看清对面墙壁上的霉斑。
没有床,没有被褥,只有冰冷坚硬的水泥地,寒气顺着脊梁骨往上爬,冻得人牙齿打颤。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尿骚味,吸进肺里像灌了冰水。
小艳抱膝坐在角落,身体因为寒冷和饥饿微微发抖。手腕上被捏出的青紫指痕隐隐作痛,像几条丑陋的蛇盘在皮肤上。
她把头埋在膝盖里,鼻腔里酸意翻涌——饭勺被没收了,那是她用了三个月才磨成的“乐器”;刻在墙上的谱子,那些她熬了无数个夜晚才整理出的旋律,大概已经被狱警们用铁锹刮得干干净净了吧?
阿珍的腰是不是又开始疼了?没有旋律陪着,她今晚肯定又要睁着眼睛到天亮。小慧呢?会不会又缩在铺位角落,听到一点动静就吓得浑身发抖?王姐刚找到点哼歌的兴致,这下怕是又要变回那个沉默寡言的木头人了…
黑暗中,小艳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身体被禁锢,工具被剥夺,连那一点点试图用声音对抗痛苦的努力也被无情碾碎。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感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甚至想,或许王红梅说得对,自己确实是在胡闹,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谁还需要什么音乐呢?能活着熬到出狱就不错了。
不。
不能就这样认输。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透过小孔那一点微弱的光,她死死盯着对面同样冰冷的墙壁,那扭曲的铁栅阴影依然像一张巨大的、无声的五线谱。
工具可以被夺走,墙壁可以被刮白,但刻在她脑子里的旋律,谁也夺不走!生在心里的声音,谁也堵不住!
“音乐…是药!”一个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声音在她干涸的喉咙里滚动。她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用尽全身力气,对着那扇厚重的铁门,对着外面那个冰冷的世界,嘶哑地喊了出来:
“你们没收了我的勺子,没收不了我的声音!”
“音乐就是治病的药!”
“不让我刻,我就唱!唱到死!”
喊完,她剧烈地喘息着,胸腔像破风箱一样起伏,眼泪却不知何时流了下来,烫得脸颊发疼。
然后,她不再理会门外可能有的呵斥或嘲笑,背靠着冰冷的墙壁,闭上了眼睛。嘴唇无声地翕动起来,一遍,又一遍,反复默诵着那些旋律符号——为阿珍的平缓,为小慧的轻快,为所有困在这里的灵魂谱写的、带着活下去的勇气的音符。
每一个音符,都像一颗微弱的火星,在她心底的黑暗中倔强地闪烁。
禁闭的第四天,饥饿和虚弱让小艳的意识有些模糊。她靠在墙上,眼皮重得像粘了胶水,恍惚间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是风琴的声音!
断断续续,有些走调,弹奏的指法生涩得像刚学琴的孩子,琴键还时不时发出“吱呀”的杂音,但那旋律…那旋律正是她刻在墙上、默诵在心的《康复练习曲》的开头!一个长音拖得有些颤抖,接着是三个短促的音符,像春芽顶破冻土的倔强。
小艳猛地睁开眼,像被针扎了似的扑到门边,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的铁门上。那琴声虽然微弱断续,却像一道温暖的泉水,瞬间流进了她几近枯竭的心田。
是母亲!
一定是母亲!
只有母亲知道她在墙上刻了什么,只有母亲会费尽心机找到这里,用这种方式隔着高墙铁壁,把“药”送到她身边!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她冰冷的脸颊,滴在布满污垢的水泥地上。
小艳背靠着铁门,缓缓滑坐到地上,蜷缩起身体。她不再感到彻骨的寒冷和绝望,那断断续续、甚至有些荒腔走板的风琴声,成了支撑她熬过这无尽黑暗的唯一力量。
她跟着那微弱的琴声,在心里,用尽所有的力气,无声地、一遍又一遍地唱着:
“活下去…活下去…”
琴声还在继续,像根细细的线,一头连着禁闭室里的她,一头牵着墙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