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芹!”小艳冲过去扶住她。
张芹抬起头,脸上是病态的潮红,嘴唇却有些发绀。她刚想说什么,又是一阵更猛烈的咳嗽袭来。
她猛地松开捂着嘴的手,撑在地上,大口喘气。
小艳的目光凝固了。
张芹刚才捂嘴的手心里,赫然有一抹刺目的鲜红!
血!
“别……别声张,艳姐……”张芹喘息稍定,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带着浓重的痰音。她慌乱地想把手藏起来,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哀求,“我没事……就是……就是咳得狠了点……我歇歇就好,活儿……活儿不能耽误……”
一股寒气从小艳的脚底直冲头顶。
她看着张芹嘴角残留的一丝血迹,看着她因为恐惧而剧烈颤抖的肩膀,看着她身上那件被“孔雀蓝”染得斑斑驳驳的旧工装,巨大的愤怒和悲凉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这活儿不能再干了!”小艳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她扫视着周围脸色同样惊惶的女工们,“都停下!现在!立刻离开染缸区!”
“不能停啊,艳姐!”一个女工急得快哭了,“这批布今天得下缸染第三遍,耽误了交期,建国哥……周厂长要发火的!要扣钱的!”
“钱重要还是命重要?!”小艳厉声喝道,眼圈发红。她不再理会其他人,用力想把张芹搀扶起来,“走,我送你去医院!”
张芹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挣脱了小艳的手,力气大得惊人。
她踉跄着后退两步,背靠着冰冷的染缸,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不……不去医院……花不起那个钱……”她摇着头,脸上是穷途末路般的绝望,“我儿子……还要交书本费……我不能没工钱……”
她浑浊的目光投向旁边一个沾满油污的木凳,上面放着她那顶黄色的、印着厂名的安全帽。那帽子边缘有些开裂了,显得陈旧而脆弱。
张芹的眼神空洞了一瞬,随即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她不再看小艳,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地、几乎是挪到了那个木凳旁。
她拿起安全帽,手指颤抖着摸索着内衬的边缘。然后,她做了一个让小艳心胆俱裂的动作——她从那脏污的工装口袋里,摸出了半截用得很短的铅笔头,还有一张皱巴巴、印着“伍市斤”字样的旧粮票。
就在这弥漫着甜腥毒气的车间里,在巨大的机器轰鸣声中,在梅小艳和几个女工震惊的目光下,张芹佝偻着身子,把粮票粗糙的、印着稻穗图案的背面垫在安全帽冰凉的内衬上,用那截短得可怜的铅笔头,颤抖着,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
她写得极其缓慢,极其用力。铅笔芯划过粮票纸张和帽内衬的塑料,发出沙沙的、令人牙酸的声音。
每一笔都仿佛耗尽了她的生命。
写了几行,她停下来,撕心裂肺地咳,大口喘息,嘴角又溢出一缕鲜红。她用袖子狠狠擦掉,继续写。
汗水混着油污和泪(如果那能算泪的话)从她沟壑纵横的脸上流下。
终于,她停下了笔。那半截铅笔头从她枯瘦的手指间滑落,掉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了一小滩从染缸溅出的、妖异的“孔雀蓝”污水里。
张芹抬起头,眼神已经有些涣散,但脸上却奇异地浮现出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
她没看小艳,也没看任何人,目光空洞地投向车间高高的、布满蛛网的顶棚。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那张写着字的粮票,塞进了安全帽内衬的夹层里。
然后,她像一截被彻底蛀空了的老树桩,直挺挺地、沉重地向前栽倒下去。
“张芹——!”小艳凄厉的呼喊声,被织布机巨大的轰鸣彻底吞噬。
只有那顶黄色的安全帽,歪倒在地上,内衬里藏着那张用生命写就、垫在粮票背面的遗书。
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像一把把带血的刀子:
赔款寄俺儿,别告诉他娘怎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