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拿着包,一步一步,再次走到吴胖子面前。她的脚步很稳,没有一丝犹豫。
在吴胖子、张院长以及那两个干事疑惑、审视、甚至带着一丝看好戏的目光中,小艳拉开了帆布包的拉链。她的手在里面摸索了一下,然后,掏出了一张叠得整整齐齐、边角锋利的纸——那是她的棉纺厂技工岗位辞职信。
她将辞职信展开,纸张发出轻微而清脆的“哗啦”声,在死寂的仓库里异常清晰。她没有看吴胖子,她的目光像温柔的流水,缓缓流过那些重新被惊恐和茫然笼罩的孩子们的脸庞,流过泪流满面、紧紧抱着小慧、仿佛那是她唯一浮木的刘姐,流过妹妹小丽那双盛满了担忧、心疼和愤怒的眼睛。
最后,她的目光才重新落回吴胖子那张写满了官僚主义冷漠、对生命奇迹视而不见的脸上。她的声音依旧清晰平静,却像投入深潭的巨石,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带着千钧的重量和冰冷的决绝:
“吴局长,张院长,你们说得对。”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也许,在你们眼里,这很荒谬。这很可笑。这很不科学。”她微微停顿了一下,胸腔剧烈起伏,似乎在汲取最后的力量,目光却锐利如刀,直刺对方灵魂深处,“但至少,”她一字一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他们!只是用身体在听歌!听一首——”她的目光再次扫过孩子们,声音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悯与骄傲,“叫‘活着’的歌!”
话音落下,如同最后的审判锤音。她没有丝毫犹豫,手臂一挥,将那份雪白的、叠痕清晰的辞职信,轻轻地放在了旁边一个沾满油污和灰尘的废弃轮胎上。
那一片刺目的白,在昏暗、脏乱、充斥着铁锈和绝望气息的仓库角落里,像一道无声的闪电,更像一面绝望的旗帜,宣告着一个世界的结束和另一个世界的未知。
她没有再看任何人——不看吴胖子瞬间涨成猪肝色的脸,不看张院长喋喋不休告状的嘴,不看干事们惊愕的表情,甚至没有再看一眼她心系的孩子们和妹妹。
她挺直了那纤细却仿佛蕴含着无穷韧劲的脊背,像一个走向自己战场的孤独战士,一步一步,坚定地、毫无留恋地,走出了这间充满希望也充满屈辱的仓库大门,走进了门外那片铺天盖地、几乎要将人灼伤的刺眼阳光里。
身后,是吴胖子被彻底激怒、气急败坏的咆哮:“反了!简直是反了!目无组织!无法无天!你们给我记下来!……” 是张院长尖利刺耳、急于推卸责任的喋喋不休:“吴局长您消消气!我早就说她精神有问题!她这是自绝于……”
还有,在一片嘈杂的噪音背景中,顽强地穿透出来的、微弱却无比执着的“笃、笃、笃……”的敲击声——那是小慧的呼唤,是她刚刚被唤醒的对世界的回应,像一串密码,敲打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也敲打在每一个尚未完全麻木的心上。
小丽看着姐姐那决绝的、被强烈阳光勾勒出金色轮廓、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光线吞噬的背影,泪水瞬间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巨大的恐慌和无助像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
姐姐走了,为了守护这微弱的希望之火,把自己唯一的退路也烧掉了。仓库里孩子们的茫然,吴胖子刺耳的咆哮,都让她感到窒息。她下意识地蹲下身,手指颤抖着伸向轮胎上那张刺眼的辞职信,仿佛抓住它,就能抓住一点什么。
她的指尖刚触碰到那冰凉光滑的纸面,一个异样的触感让她动作一顿。信纸的背面……似乎有字?
她慌忙将信纸翻过来。果然,在信纸的背面,靠近下边缘的地方,不知何时,被人用蓝色的廉价圆珠笔潦草地写了几行小字。笔迹仓促、歪斜,带着一种熟悉的、令人心头发紧的潦草感。她眯起泪眼,凑近了辨认:
`周建国 赌债 三百块 月底前`
`否则……`
后面几个字被污渍晕染,模糊不清,但那威胁的意味却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
那是周建国的笔迹!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像毒蛇般缠绕上小丽的心脏,让她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姐姐的前路,似乎比她想象的,更加黑暗和险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