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前总躲在林氏身后看账册,此刻却把文书捧得端端正正,“姐姐,这是不是说……”
“是说京城那些眼高于顶的老灵植师,终于肯正眼瞧咱们了。”苏蘅伸手接过文书,指尖触到封泥的瞬间,藤蔓从袖中钻出来,顺着文书边缘爬了一圈——没有毒,没有咒,连墨迹都清清爽爽。
她把文书收进怀里,抬头时望见张大人额角的汗:“张大人且宽心,我既应了护青竹村,便不会让御苑等太久。”
张大人长舒一口气,朝随从使了个眼色。
那随从立刻捧上个檀木匣,掀开时满室异香——竟是整整十株带根的雪兰,叶片上还凝着晨露。
“这是御苑新育的‘凝香雪兰’,最是养人。”张大人赔着笑,“姑娘路上带着,权当张某的一点心意。”
苏蘅还未说话,苏婉先皱了眉:“姐姐前日才说,雪兰喜阴,大日头晒半日根就烂了。”她话音刚落,匣中雪兰的叶片突然簌簌抖动,竟齐齐转向苏蘅的影子。
张大人的随从手一抖,檀木匣差点摔在地上——他分明记得今早装匣时,这些雪兰还蔫头耷脑的。
“张大人的心意,我领了。”苏蘅伸手按住苏婉的手背,制止了她继续拆穿,“但青竹村的土,养得出更金贵的花。”她转头对随从道:“把雪兰栽到祠堂东墙下,那边有老槐树遮阴。”随从喏喏应了,抱着匣子跑远时,后背的汗渍已经洇透了青布。
“那张某便先走一步。”张大人擦了擦额头,又从怀里摸出个羊脂玉瓶,“这是御苑的醒神丹,姑娘路上若乏了……”
“不必。”苏蘅后退半步,藤蔓在脚边织成张细网,“我闻不得丹药里的朱砂味。”她顿了顿,又补了句,“昨夜那些马匪的刀,倒有半成浸了朱砂毒。”
张大人的笑容僵在脸上。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拱了拱手,带着随从翻身上马。
马蹄声渐远时,苏婉突然拽她:“姐姐,你方才说的……”
“嘘。”苏蘅指了指天空。一群麻雀从老槐树上扑棱棱飞起,嘴里叽叽喳喳:“东山坡的草被踩倒了,是张大人的随从!”她低头看向苏婉,小姑娘眼里的疑惑像团乱麻,“有些事,等你学会听草叶说话就懂了。”
苏婉抿了抿唇,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那这个你拿着。”油纸展开,是十几个烤得金黄的红薯,还带着灶膛的余温,“我今早偷偷烤的,王婶子给的蜜枣都塞在里头。”
苏蘅鼻子一酸。她想起昨夜苏婉举着烧火棍挡在她跟前,木棍上还沾着马匪的血;想起方才苏婉翻账册时,指尖被霉斑染成青灰色。
她伸手揉了揉苏婉的发顶:“我给你留个东西。”说着从藤囊里掏出颗鸽蛋大的香丸,暗红的药丸上缠着金丝,“这是灵火香丸,遇火即燃。烟若变紫,立刻带着阿狗他们往村北的山洞跑——”
“姐姐!”苏婉突然扑过来,把脸埋在她肩窝,“我不要你走。”
苏蘅僵了僵,到底还是搂住她颤抖的背。
祠堂外的老梅树沙沙响着,替她说出没说出口的话:“青竹村要活,总得有人去见更大的天地。”她轻轻推开苏婉,把香丸塞进她掌心,又用藤蔓在她手腕缠了圈:“这藤条能感应我十里内的位置。你若害怕,就攥紧它。”
苏婉攥着香丸后退两步,眼泪吧嗒吧嗒掉在红薯上。
她突然抹了把脸,转身往祠堂跑:“我去把账册再查一遍!等你回来,要连半文钱都不差!”
望着她跑远的背影,苏蘅笑了。她转身走向祠堂后角,那里有株被雷劈过的老桃树,树洞里塞着林氏当年藏的私房钱——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她蹲下身,从藤囊里取出株半尺高的兰草,叶片上泛着珍珠似的光泽:“守心兰,就栽在这儿吧。”
“姑娘。”身后传来轻唤。翠儿不知何时跟了过来,手里捧着个陶瓮,“我、我去井边打了水。”她从前总垂着眼睛,此刻却抬得老高,像是要把苏蘅的脸刻进脑子里,“您说过,这花要每天辰时浇水。”
苏蘅接过陶瓮,指尖触到翠儿冰凉的手背。
这丫鬟从前替林氏递过毒汤,替林氏藏过休书,却在昨夜马匪冲进来时,把苏婉推进了柴房的暗格里。
“你从前总说‘不关我的事’。”她蹲下身,把守心兰栽进松好的土里,“现在可还觉得不关你的事?”
翠儿“扑通”跪下去,膝盖撞在碎砖上:“奴婢错了!那日林氏要在苏姑娘的饭里下鹤顶红,是奴婢把药碗打翻的;苏婉姑娘被关柴房那回,是奴婢偷偷送了馒头……”她哭得肩膀直颤,“奴婢不敢说,怕林氏杀我娘……可现在,奴婢想做个能站出来的人!”
苏蘅把最后一捧土填上。守心兰的叶片轻轻拂过翠儿的手背,像是在安抚。
“你替我看着它。”她站起身,“它若开了花,说明你守得住心;它若枯了……”她没说完,藤蔓却悄悄缠住了翠儿的手腕,“我便亲自回来问你。”
翠儿重重磕了个头,额头沾了块泥:“奴婢定当用命护它!”
日头偏西时,周烈牵来的马车停在了村口。
苏蘅最后看了眼祠堂——苏婉正扒着窗棂往外望,手里还攥着那本账册;阿狗带着巡逻队在藤网边跑,竹哨吹得震天响;翠儿蹲在守心兰前,正用陶瓮浇水。
她提起包袱上车,却在掀帘子时顿住了——包袱最底下,压着个褪色的红布包,是林氏的遗物。
“姑娘,启程了。”周烈甩了个响鞭。
马车动起来时,苏蘅摸出红布包。布包里是个铜锁,锁孔里塞着半片干花瓣——是她小时候种在院角的野菊。
她指尖轻轻抚过锁上的锈迹,听见车外的风里,守心兰在说:“她藏了些东西,在老桃树下的第三个树洞。”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里,苏蘅把铜锁收进藤囊。她望着窗外渐远的青竹村,藤网在夕阳下泛着金光,像道绿色的城墙。
风掀起车帘,有蝴蝶扑棱棱飞进来,停在她膝头——是守心兰上那只,翅膀上沾着淡紫色的花粉。“这一程,我不会再回头。”她轻声说。
蝴蝶扑扇着翅膀,像是应和。而藤囊里的铜锁,正随着马车的颠簸,轻轻撞着那半片野菊干瓣,发出细碎的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