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世堂内的空气,仿佛被分成了泾渭不同的两层。下层是依旧挥之不去的、混合着血腥、虫蛀与呕吐物的复杂恶臭,熏得人头晕眼花;上层则是弥漫在所有人心头、激烈碰撞的无形硝烟——关于“何为医学正道”的理念之争。
病人被迅速抬下去进行后续的清理和照料,他腹部的消胀和呼吸的平稳是肉眼可见的事实,性命无疑是保住了。但,这非但没有平息争议,反而将争论推向了一个更为激烈和本质的层面。
评委团再次齐聚,只是这一次,每个人的脸色都异常复杂。孙长老抚须沉吟,目光深邃;赵老脸色铁青,嘴唇紧抿,仿佛刚生吞了一只活苍蝇;苏婉清已重新端坐,恢复了清冷之态,但那微微颤动的睫毛和紧握置于膝上的双手,显露出她内心的极不平静。林沐风和石昊站在一旁,神色间充满了挫败感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
“诸位,”孙长老率先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结果已然明朗。病人小泉,以……非常之法,治愈了这位已被多位同仁判为不治的危重患者。其效卓着,毋庸置疑。依老夫看,此次考核之头名……”
“孙长老!且慢!”赵老猛地打断,他霍然起身,因为激动,声音都有些嘶哑,“老夫绝不认同!此子之法,虽侥幸奏效,但其过程之凶险,方法之诡异,简直闻所未闻,骇人听闻!蚂蝗吸血,污秽不堪,置于人体要穴,稍有不慎便是立毙当场!此乃医术?此乃玩命!是赌博!”
他挥舞着手臂,情绪激动:“我江南医会,传承数百年,讲究的是辨证施治,理法方药,环环相扣,皆有典籍可考,皆有医理可依!岂能因一次侥幸的成功,便推崇此等无根无萍、迹近巫祝的野狐禅?!若此风一开,日后是不是随便哪个乡野村夫,弄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都能来我医会指手画脚,美其名曰‘奇术’?!届时,医道尊严何在?!病患安危何存?!”
他这番话,代表了相当一部分坚守正统的医者心声,立刻引来了几声低低的附和。
“赵老所言,不无道理。”一位偏向保守的评委接口道,“医学之道,关乎性命,当以稳妥为上。此子之法,风险过高,且……完全无法用现有医理解释,更谈不上传承。若将其评为头名,恐传递错误讯息,令年轻学子误入歧途,只求奇险,不重根基。”
苏婉清在赵老发言时,一直垂眸静听,此刻,她缓缓抬起眼帘,清冷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默不作声的小泉身上,朱唇轻启,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学术上的严谨与坚持:
“婉清赞同赵老与诸位前辈的部分看法。疗效固然重要,但医学并非只看结果的功利之学。其方法、其理论、其可重复性与安全性,同等重要,甚至更为根本。”
她看向小泉,目光锐利:“小泉,你治愈病人,功不可没。但你可否将你今日之法,形成一套可供他人学习、验证的理论体系?你如何确保,下一次遇到类似情况,此法依然有效,而不会因细微差别导致病人暴毙?你所谓的‘蛊虫’、‘药气’、‘感应’,除了你自身的‘感觉’之外,可有任何客观标准或典籍记载能够支撑?”
她顿了顿,语气加重:“若不能,那么此法便只是一次无法复制的‘偶然’,一次建立在巨大风险之上的‘侥幸’。我江南医会评选头名,旨在树立典范,引导后学。一个无法复制、无法用理论阐释、风险极高的‘偶然’,是否有资格成为江南医界年轻一代的楷模?婉清对此,深表疑虑。”
她的质疑,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剥离了“疗效”的外衣,直指核心——医学的科学性、系统性与可传承性。
支持小泉的王医师忍不住反驳:“苏小姐,赵老,诸位!你们口口声声医理、传承,可若没有疗效,再完美的医理也不过是空中楼阁!此子今日所救,是一条被你们判了死刑的人命!这难道不是最大的‘理’吗?难道非要拘泥于故纸堆,眼睁睁看着病人死去,才叫维护医道尊严?!”
“王医师!你这是强词夺理!”赵老怒道,“若无严谨医理指导,仅凭侥幸,能救几人?又能害几人?!今日他成功了,你们便拍手叫好;若他失败了呢?那便是一条人命!这种将希望寄托于‘偶然’和‘直觉’的行为,本身就是对生命最大的不负责!”
“难道固步自封,不敢越雷池一步,就是对生命负责了?!”王医师也提高了嗓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