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夜色如墨。
杨彪府邸的书房,依旧亮着一盏孤灯。
这位四世三公的后人,大汉曾经的太尉,此刻却像一个初入蒙学的孩童,面前摊着一张白麻纸,笔悬半空,迟迟无法落下。
纸上,是他用了一天一夜,涂改了无数次才写下的几个字——《关于引泾水入白渠,改造郑国渠故道之可行性报告》。
“报告”这个词,还是他从一个被相国府征辟去做账的,昔日自家门下的一个末流小吏口中听来的。据说,是相国大人亲口说出的新词。
杨彪觉得这两个字,粗鄙,直白,毫无文采,就像董卓本人一样。
可他,却不得不学着使用。
他身后的书架上,是《尚书》、《礼记》、《左传》……那些承载着汉家四百年道统的典籍,此刻静静地立在黑暗中,仿佛一群沉默的看客,无声地注视着他笔下这荒唐的一幕。
他一生都在研究如何“引经据典”,而现在,他却在研究如何“引水入渠”。
他放下笔,揉了揉酸胀的眉心。一种前所未有的荒谬感与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想起了宣室殿上,董卓那满是油光的手,和那句“咱家就要两个字——有用”。
“有用”……
何其简单,又何其沉重。
“笃、笃、笃。”
三声极轻的敲门声响起,是约定好的暗号。
管家杨安躬着身子,引了两个人进来。一人是司徒王允,另一人是太仆荀爽。两人都穿着深色的常服,罩着斗篷,脸上带着无法掩饰的忧虑与凝重。
“子师兄,文若公。”杨彪起身,对着二人拱了拱手,声音沙哑。
三人落座,没有多余的寒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王允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看了一眼杨彪桌上的那份“报告”,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屑与痛心。“杨公,你……你当真要为那国贼,写这些东西?”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充满了愤怒。“他要我们去做什么?工头?账房?还是监工?我王允,食汉禄,受皇恩,岂能与此等屠夫为伍,行那商贾之事!此乃奇耻大辱!”
荀爽没有说话,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在水面的茶叶,滚烫的蒸汽模糊了他那双深邃的眼睛。
杨彪苦笑一声,指了指窗外。“子师兄,你听。”
窗外,万籁俱寂,只有更夫的梆子声,遥遥传来,一声,又一声,清晰而规律。
“这长安城,已经两个月没有听到过夜里有哭声了。”杨彪缓缓说道,“东市的粮价,一斗米只卖五十钱,还敞开了卖。城外的流民,都被董卓圈了起来,要么去修路,要么去开荒,一天能吃两顿饱饭。”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王允和荀爽。“耻辱?我等世家的颜面,能当饭吃吗?能换来城外驻扎的十万虎狼之师的退却吗?还是能让那些把‘一碗米饭大过天’挂在嘴边的百姓,重新记起我等的恩德?”
王允被这几句话问得哑口无言,一张脸涨得通红,最终只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那也不能……从贼!”
“从贼?”杨彪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悲凉,“现在,在那些百姓眼里,我们这些抱着圣贤书,却不能让他们填饱肚子的人,恐怕才是‘贼’。”
一直沉默的荀爽,终于放下了茶杯。
“杨公所言,虽刺耳,却是实情。”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静,“董卓此人,非莽夫也。他用武力夺取天下,却在用一种我们从未见过的方式,重建天下。民心,他已经拿到了。如今,他向我等伸手,名为‘怀柔’,实为‘改造’。”
“他要的,不是我们的忠诚,而是我们的头脑和经验。”荀爽看着两位同僚,“他要我们放下身段,用我们管理家族、治理郡县的本事,去为他管理作坊、修筑水利。他要我们,从‘士’,变成‘吏’,而且是能出‘实效’的吏。”
“那我们是应,还是不应?”王允急切地问道。
荀爽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若是不应,结果如何?”
书房里再次陷入死寂。
结果?
结果不言而喻。董卓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他不养闲人,更不养废物。那些被他以“反叛”之名,连根拔起的士族,就是前车之鉴。
杨彪长叹一声,将自己写的那份“报告”推到二人面前。“我写这个,不是为了向董贼献媚。而是为了我弘农杨氏,上下数百口人。我若不写,明日,或许便有他人来写。到那时,杨氏不仅失了先机,更会被打上‘冥顽不灵’的烙印,再无翻身之日。”
王允看着那份字迹工整,却内容古怪的“报告”,上面甚至还画了几个简陋的水渠剖面图。他只觉得胸口一阵气血翻涌。他想起了被他亲手送入虎口的貂蝉,那个他寄予了全部希望的女子。他本以为,自己是在行匡扶汉室之举,可现在看来,在董卓那绝对的力量和全新的规则面前,他所谓的“连环计”,就像一个笑话。
荀爽则拿起了那份报告,仔细看了起来。他看得非常认真,甚至还就其中一个关于引流口宽度的数据,与杨彪讨论了两句。
王允看得目瞪口呆:“文若公,你……”
荀爽放下报告,神情复杂地说道:“我在想,家兄常说,吾侄荀彧,有王佐之才。可若是文若在此,面对董卓这等人物,他的满腹经纶,又该如何施展?”
他抬起头,看着二人,一字一顿地说道:“董卓在宣室殿上,说了一句话。他说,谁的差事办得好,他便将谁的事迹,也写进《劝学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