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令可以毫无阻碍地,从相国府直达最底层的乡里。
没有人敢贪墨兴修水利的钱粮,因为他们知道,被发现的下场,就是全家整整齐齐。
没有人敢私藏官府发放的良种,因为他们知道,黑甲卫士的刀,比什么道理都锋利。
他用最“恶”的手段,实现了无数“善”的君主,想做而做不到的事。
刘备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一阵阵地抽痛。
他一直以为,自己和董卓,是光明与黑暗,是仁义与暴虐,是截然不同的两极。可现在,他迷茫了。
如果“仁义”换来的是朝政崩坏、民不聊生。而“暴虐”带来的,却是秩序、效率,和百姓最基本的温饱。
那他所坚守的“仁义”,究竟意义何在?
他匡扶的,究竟是那个已经烂到了根子里的“汉室”名号,还是天下万千的黎民百姓?
如果,只能选一个呢?
这个问题,像一道惊雷,在他脑中炸响,让他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大哥。”
门外,传来了关羽低沉的声音。
刘备回过神,打开门。关羽站在门外,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只是那双丹凤眼中,多了一丝以往没有的复杂情绪。
“何事?”
“相国府来人传令,召大哥即刻前往‘度支府’议事。”
“度支府?”刘备一愣。那是董卓新设立的机构,仿前汉“度支尚书”之职,掌管全国的财政税收,据说负责人是李儒。
这个恶魔,又想做什么?
是嫌搜刮得不够,又要想出什么新的苛捐杂税来盘剥百姓吗?
刘备的心,沉了下去。他刚刚才为自己看到的“仁政”而动摇,难道立刻就要亲眼见证这“仁政”背后的,更加血腥和贪婪的真面目吗?
怀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心情,刘备再次踏入了那座让他感到压抑的相国府。
这一次,他被引到的,不是那座充满羞辱回忆的偏殿,而是一处灯火通明的巨大官署。
一进门,他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得怔住了。
宽阔的大堂内,摆放着数十张巨大的案几。上百名穿着统一青色官服的吏员,正在埋头计算着什么。每个人面前都堆着小山一样的竹简和账簿,算筹拨动的声音,清脆而密集,像春天里成千上万只蚕在啃食桑叶。
没有人交头接耳,没有人偷懒懈怠。只有翻阅竹简的沙沙声,和算筹清脆的敲击声。整个大堂,弥漫着一股墨香、竹香,和一种名为“效率”的冰冷气息。
这……这是在做什么?
刘备茫然地站在门口,他从未见过如此场景。这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朝廷官署,都更像一个……分工明确、运转精密的巨大作坊。
“刘司农,这边请。”
李儒的声音,从大堂深处传来。他依旧是那副阴冷的模样,但脸上却带着一种看到杰作完成时的满意。
刘备跟着他,穿过一排排忙碌的案几,来到最里面的一间公房。房内,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关中地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朱砂,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符号。
“让刘司农见笑了。”李儒指了指外面热火朝天的景象,“相国大人下令,要赶在年底之前,核算出关中、河洛、河东三地,今年新粮的产量,以及……明年的税赋减免额度。”
“税赋……减免?”刘备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错。”李儒拿起案几上的一卷新制成的纸质文书,递给刘备,脸上露出了那种标志性的,猫戏老鼠般的笑容。
“相国大人说了,今年风调雨顺,百姓也算卖力,地蛋和玉米的收成,远超预期。牛羊嘛,总要先喂饱了,才能养得肥,以后剪下的羊毛,才会又多又密。”
刘备下意识地接过那卷文书,目光落在上面。
只见扉页上,用一行刚劲有力的隶书,写着标题——《建安元年农税减免及阶梯式征收试行草案》。
他的手,猛地一颤。
草案?
阶梯式征收?
这些闻所未闻的词汇,和他脑海中那个只会杀人放火、粗鄙不堪的董卓形象,形成了无比剧烈的冲突。
他缓缓展开文书,看着上面一条条清晰罗列的条款,看着那些精确到“斗”和“升”的减免数字,看着末尾那个龙飞凤舞、霸气外露的签名——董卓。
刘备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终于明白,自己面对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怪物。
这个怪物,不仅拥有碾碎一切的武力,不仅懂得最毒辣的权谋人心。
他竟然……还真的懂得,如何治理一个国家。
而且,比他刘备,比他所认识的任何一个饱读圣贤书的君子,都懂得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