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汤汤,新筑的堤坝如同一道灰黑色的长龙,将桀骜的河水驯服在规划好的河道之内。
百姓的欢呼声浪,一波高过一波,从堤坝的两岸传来,汇聚成一股洪流,冲刷着刘备的耳膜。
“董相国千岁!”
“相国真是活菩萨!”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像一根根烧红的铁针,扎进他的心里。
他低头,看着自己掌心那个已经凉透、被他无意识捏得不成形的地蛋。泥土和薯肉混在一起,黏腻不堪,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是他,刘备,顶着关中冬日的寒风,踏遍了每一寸待勘的土地。是他,带着两个兄弟,与民夫同食同宿,嗓子喊哑了,嘴皮磨破了,才换来这条主干渠的提前完工。
可到头来,万民敬仰的,是那个坐在长安城里,安享富贵的国贼。
他感觉自己像个笑话。一个彻头彻尾的,天大的笑话。
“大哥,我们回去吧。”
一件厚实的大氅披在了肩上,带着关羽身上那股熟悉的,混着些许铁器冷香的气息。
刘备没有回头,只是将手里的烂泥甩掉,在衣角上胡乱擦了擦。
“走吧。”他声音沙哑,迈开的步子有些僵硬。
返回安邑坊的路上,三人一路无话。
张飞骑在马上,胸膛剧烈起伏,那张黑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想不通,也憋不住。凭什么?凭什么大哥受着这天大的委屈,那些愚夫蠢民,反倒去歌颂那董贼?他好几次想勒马回头,冲到人群里去大吼几声,告诉他们,给你们修渠的人是我大哥刘备,不是那个杀千刀的董卓!
可他不敢。他怕他这一吼,非但不能为大哥正名,反而会给大哥招来杀身之祸。那份憋屈,堵在胸口,几乎要炸开。
关羽则沉默地跟在刘备身侧,那双丹凤眼半开半阖,目光落在前方不远处的长安城墙上。城墙还是那座城墙,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城墙的轮廓,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森严、更加厚重,像一头匍匐的巨兽,散发着不容挑衅的威严。
刘备的目光是空洞的。他看着前方的路,又好像什么都没看。他的脑子里,反复回响着百姓的欢呼,和老师卢植教导他的那些话语。
“玄德,汝乃汉室宗亲,当以匡扶社稷、安抚黎庶为己任。”
他做到了“安抚黎庶”,却是在“国贼”的驱使之下。他践行了自己毕生的理想,却成了敌人功德碑上最讽刺的一笔注脚。
这种认知上的撕裂,让他痛苦得几乎要窒息。
回到安邑坊的住处,刚一进门,张飞就再也忍不住了。
“大哥!”他一把将头盔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俺不干了!这鸟气,俺一天也受不了了!他董卓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让大哥你给他当牛做马,他还落个好名声?大不了,俺们跟他拼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三弟,住口!”刘备厉声喝道,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与严厉。
张飞被他吼得一愣,豹眼圆睁,满脸的错愕和不服。
“大哥……”
“拼?拿什么拼?”刘备转过身,死死地盯着他,“用你的丈八蛇矛,去对抗那能瞬间将坞堡夷为平地的‘喀秋莎’?还是用云长的青龙刀,去劈开坦克的铁甲?”
他每问一句,张飞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我们连死在他面前的资格,都没有。”刘备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深可见骨的无力感,“他要我们生,我们便生。他要我们死,我们连选择怎么死的权力都没有。”
说完,他不再理会两个兄弟,径直走入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房间里,他没有点灯。只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看着墙上挂着的那把双股剑。剑身依旧寒光闪闪,可他却觉得,那光芒,从未如此黯淡过。
他开始不受控制地回想。
回想他所见到的,董卓治下的长安。
起初,他以为那会是一座人间地狱。到处是烧杀抢掠,是横行的兵痞,是哀嚎的百姓。
可他看到的,是什么?
是宽阔而洁净的街道。每天清晨,都有专人清扫。一队队黑甲卫士,迈着整齐的步伐巡逻。他们面无表情,眼神冰冷,百姓见了他们会下意识地避让,但街面上,再也看不到欺行霸市的地痞,也看不到随意勒索商贩的兵痞。
他看到城门口的告示栏上,张贴着相国府的新令。不是增加赋税,不是征发徭役。而是关于市场交易的规范、关于度量衡的统一、关于伪造钱币的严惩。条令清晰,赏罚分明,透着一股不近人情的严谨。
他甚至亲眼见过一次。一个董卓军中的校尉,因为纵马在市集中伤了人,还口出狂言,不到半个时辰,就被巡逻的黑甲卫士当街拿下。没有审讯,没有争辩,验明正身后,直接拖到西市,斩首示众。人头落地的那一刻,周围的百姓,脸上是混杂着恐惧与快意的复杂神情。
这真的是那个残暴不仁、视人命如草芥的董卓,能做出来的事?
他又想起了他所效力的那个汉室朝廷。
党锢之祸,十常侍之乱。朝堂之上,衮衮诸公,要么是些皓首穷经、空谈误国的老朽,要么是些蝇营狗苟、只知党同伐异的政客。一道政令从宫中发出,要经过无数道关卡,被无数只手盘剥。到了地方,早已面目全非,甚至变成了盘剥百姓的利器。
而董卓呢?
他想做什么,便下一道令。
有士族不服?杀了。河东卫氏的血,还未干透。
有官员阳奉阴违?杀了。长安城的菜市口,每天都有新的鬼魂。
他的手段,血腥、残暴、野蛮,不讲任何道理。
可偏偏是这种不讲道理的血腥,却建立起了一种匪夷所思的,高效到可怕的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