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吧。”他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一只苍蝇,“别在这儿碍咱家的眼。”
刘备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他默默地弯下腰,将散落在地上的竹简一根根捡起,重新卷好,紧紧地抱在怀里。那份量不重,却压得他几乎直不起腰。
他带着同样沉默的关羽和张飞,转身退出了大殿。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再抬头看董卓一眼。
……
长安的冬天,来得格外的早。
然而,渭水两岸的广袤平原上,却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数以万计的民夫,在各级官吏和黑甲军士的监督下,正进行着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大工程。
一条条规划好的渠道,如同巨大的伤疤,在关中的土地上延伸。人们挥舞着样式统一的铁锹和锄头,这些工具比他们以往用过的任何农具都更加坚固、省力。沉重的独轮车,装着从远处运来的石料和一种灰色的粉末,在压得夯实的土路上来回穿梭。
百姓们起初是惶恐的。在他们的记忆里,朝廷的大型徭役,往往意味着饥饿、疾病和死亡。可这一次,似乎有些不一样。
官府不仅提供了三餐,虽然只是粗粮和菜羹,但至少能管饱。而且,每天收工后,还能领到一小份工钱。这在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更让他们惊奇的是,负责这项工程的,竟然是那位以仁德闻名天下的刘备,刘玄德。
刘备几乎每天都会出现在工地上。他穿着一身粗布短打,和民夫们一样,卷着裤腿,脚上沾满了泥浆。他亲自测量渠道的走向,检查堤坝的夯实程度,甚至会亲自拿起铁锹,和民夫们一起挖掘。
他很少说话,脸上也总是带着一种化不开的疲惫与忧郁。但当有百姓向他行礼,感激地称呼他“刘使君”时,他总会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然后告诉他们,这一切,都是“董相国”的恩典。
“听说了吗?这挖好的水渠,以后灌溉农田,再也不怕天旱了!”
“何止啊!官府还发了‘地蛋’的种子,俺村里分到的人家,试着种了点,我的乖乖,一小块地就刨出来一大堆!”
“这日子,有盼头了!董相国真是……真是活菩萨啊!”
工地上,百姓们的议论声,夹杂着劳动的号子声,传入了不远处一个临时搭建的草棚。
刘备正坐在草棚里,手里捧着一个粗陶碗,碗里是和民夫们一样的菜粥。他听着外面的议论,眼神复杂地看着碗中自己那张被风霜和泥土染得沧桑的倒影。
他想起了自己年少时,在家乡织席贩履,看着乡亲们在苛捐杂税和贫困中挣扎,立下了“拯救苍生”的誓言。
如今,他似乎正在做着“拯救苍生”的事。他亲眼看到,那些原本面黄肌瘦的百姓,脸上渐渐有了血色;他亲眼看到,那些因为战乱而抛荒的土地,重新被开垦出来,种上了希望。
可是,他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提线的木偶,每一个动作,都被身后那只无形的大手操控着。他所做的每一件“善事”,最终成就的,都是那个“国贼”的威名。
百姓们感激的,是董卓。
史书上将会记载的,也是董卓的“仁政”。
而他刘备,不过是这幅宏大画卷上,一个被强行涂抹上去的,微不足道又充满讽刺意味的点缀。
“大哥。”
关羽将一件厚实的裘衣,披在了他的肩上。
刘备抬起头,看着自己这位二弟。关羽的脸上,依旧看不出太多表情,但那双丹凤眼中,却写满了关切与担忧。
“云长,”刘备的声音沙哑,“你说,我们现在做的,到底是对,还是错?”
关羽沉默了片刻,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将目光投向了远处那片热火朝天的工地,投向了那些在寒风中挥汗如雨,脸上却洋溢着希望的百姓。
“关某不知何为对错。”他缓缓说道,“关某只看到,这片土地,正在活过来。”
正在活过来……
刘备的心,被这六个字狠狠地刺了一下。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满是泥污和老茧的双手。
这双手,曾经握过剑,也握过象征着汉室宗亲身份的玉佩。而现在,它握着铁锹,握着沾满泥土的图纸。
他究竟是在背叛自己的理想,还是在用另一种方式,践行着它?
刘-备抬起头,望向长安城的方向,那座被高墙与黑甲卫士层层拱卫的相国府,如同一头匍匐的巨兽,正冷冷地注视着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
他知道,那个男人,正在等着看他的笑话,等着看他在这场诛心的游戏中,如何一步步地沉沦。
而他,能做的,似乎只有继续走下去。在这条看不到尽头,也分不清对错的泥泞道路上,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