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夜，从未如此喧嚣，也从未如此明亮。
冲天的篝火将冰冷的坊墙染成温暖的橘红，无数灯笼汇成的光河在长街上蜿蜒流淌，将整座雄城映照得如同天上的宫阙。鼎沸的人声、粗犷的歌谣、杂乱的鼓乐，混杂着酒肉的香气，织成一张巨大而欢乐的网，罩住了城里的每一个人。
除了观星阁顶层的这片寂静。
巨大的琉璃窗隔绝了大部分声浪，只剩下一种遥远而模糊的嗡鸣，像是潮水拍打着孤岛的礁石。
貂蝉就站在这片孤岛之上，静静地俯瞰着下方那片欢腾的海洋。
她看到了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妇，被人搀扶着，将一碗浊酒洒在地上，嘴唇翕动，像是在告慰着什么。她看到了一个年轻的姑娘，被几个后生高高举起，在火光中笑靥如花，裙摆飞扬。她还看到了无数张陌生的脸，他们在哭，在笑，在拥抱，在将压抑了太久的悲伤与喜悦，毫无保留地宣泄出来。
这些最朴素、最真切的情感，拥有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貂蝉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琉璃。她想起了司徒府中的那个夜晚，义父王允将她唤至密室，老泪纵横，对她行下跪拜大礼。
“天下安危，系于汝一身。”
那时的她，心中充满了悲壮与决绝。她将自己的身体与灵魂都当成了武器，一把刺向国贼董卓的、最锋利的匕首。她见证了洛阳的血与火，见证了宫阙倾颓，百姓流离。她以为，自己肩负着终结这一切的使命。
可如今，那个她本该去毁灭的“国贼”，却用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提前完成了这个使命。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露台上的那个背影。
他还是那般肥胖，宽大的锦袍在夜风中鼓荡，像一面漆黑的旗帜。他就那样随意地倚靠在栏杆上，一只手撑着，另一只手似乎还端着酒杯，姿态懒散，与楼下那片狂热的海洋格格不入。
他像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冷漠地审视着由自己亲手点燃的这场狂欢。
貂蝉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她能想象得到。那张脸上，此刻一定挂着他惯有的、粗鄙而嘲讽的笑容。他或许正在心里，用最不堪的言语，嘲笑着这些为他欢呼的“愚民”。
他从不掩饰自己的“恶”。
他会在朝堂之上，当众羞辱那些德高望重的公卿。他会用最下流的言语，去调戏那些出身高贵的女子。他会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下令屠戮一整个家族。
他麾下的军队，拥有着神鬼莫测的力量，所过之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青龙谷的惨状，即便只是通过旁人的描述传入耳中，也足以让任何人连续数夜被噩梦缠绕。
他就是这样一个集残暴、粗鄙、好色、贪婪于一身的，彻头彻尾的魔王。
可是……
貂蝉的视线，再次落回楼下。那个被举起的姑娘，或许不用再担心某天被乱兵掳走。那个洒酒祭奠的老妇，或许可以安度余生，不必再白发人送黑发人。那些在街头追逐嬉戏的孩童，或许真的可以平安长大，读书识字，拥有一个他们父辈想都不敢想的未来。
这一切，又是谁带来的？
是那些在酸枣会盟，整日饮酒作乐，为了各自利益勾心斗角的诸侯吗？
是那个四世三公，坐拥八十万大军，却最终沦为阶下囚的袁本初吗？
还是那个挟天子以令诸侯，最终也只能丢下佩剑，跪地请降的曹孟德？
都不是。
他们都败了。
败给了这个他们口中最大、最恶的国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