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又躬身一礼,转身回了课堂。
蔡文姬没有立刻离开,她走到一间课堂的窗外,悄悄看着里面的情景。
那些孩子,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有的是绸缎,有的是粗布,甚至还有的打了好几个补丁。他们的出身各不相同,此刻却都坐在一起,用同样的姿势握着笔,在粗糙的纸张上,一笔一画地模仿着老师写下的字。
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因为墨汁滴到了手上,急得直咧嘴,他下意识地想往衣服上擦,却又想起先生说要爱惜衣物,便只好伸着黑乎乎的小手,一脸为难地看着。
坐在他旁边的女孩看见了,从自己的小布袋里,掏出一块洗得发白的旧手帕,递了过去。
小男孩愣了一下,红着脸接过来,笨拙地擦干净了手,又小心翼翼地把手帕还给女孩。
两人没有说话,只是相视一笑,又都低下头,继续跟自己的笔墨作斗争。
蔡文姬看着这一幕,眼眶竟有些微微发热。
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蔡邕。父亲一生最大的心愿,便是能修订汉史,将学问传承下去。可最终,他却因党锢之祸,流放朔方,半生飘零。
她想起了那些所谓的世家大族,他们将书籍和知识视若珍宝,秘不示人,宁可让竹简在书库里腐朽,也不愿让一个寒门子弟窥见分毫。他们说,这是为了维护“礼”,维护“序”。
可在蔡文姬看来,那不过是维护他们地位的自私与傲慢。
他们将天下当成自己的棋盘,将百姓当成可以随意取舍的棋子,将知识当成巩固自己城墙的砖石。
这个天下,病了。从根子上,就已经腐烂。
而董卓……
蔡文姬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男人的身影。
他粗鄙,他暴虐,他从不掩饰自己的欲望和野心。他像是一把蛮不讲理的刀,将这个时代所有人都默认的规则,砍得七零八落。
当所有人都在为汉室的颜面而争吵时,他在关心百姓的肚子。
当所有人都将知识锁在门内时,他却要将学堂开遍每一个郡县。
他所做的一切,都与这个时代的“士”所推崇的“道”背道而驰,却又与最朴素的“民心”不谋而合。
蔡文姬忽然明白了。
董卓的出现,不像春雨,润物无声。他更像是一道划破漫漫长夜的闪电。
那道光,狂暴,刺眼,甚至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它撕裂了笼罩在汉末上空那片由虚伪、腐朽、绝望所组成的厚重乌云,让所有人都看到了那乌云背后,令人窒息的黑暗。
闪电本身或许并不能带来光明,但它却用最激烈的方式,宣告了黑夜的不再永恒。
它击碎了旧的一切,也照亮了新的可能。
她相信,这个崩坏的乱世,将由这个被天下人唾骂的“国贼”,开启一个全新的篇章。至于这个篇章的底色是血红还是金黄,她不知道,但她愿意亲眼去看,甚至亲身参与其中。
就在她思绪万千之际,一名相国府的亲兵,快步走进了院子,径直来到她的面前。
“蔡大家。”亲兵行了一礼,神情肃穆,从怀中取出一个密封的黑漆木盒,“相国大人有令,此物,请您亲启。关乎……教育改革之未来。”
蔡文姬心中一动,接过了木盒。
盒子不重,上面没有锁,只有一个简单的卡扣。她打开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卷崭新的纸张,比她见过的任何纸都要洁白、平整。
她缓缓展开纸卷。
纸上没有长篇大论,只有一幅幅精细无比的图样,旁边用她熟悉的、却又带着几分陌生笔锋的字体,标注着一个个她闻所未闻的名词。
“活字印刷术?”
蔡文姬的目光,落在了纸卷最上方的五个大字上。她的瞳孔,在一瞬间收缩到了极致。
她看着那些被拆解开的、可以自由组合的单个方块字图样,看着那印刷流程的分解图,从排版、上墨,到覆纸、印刷……她的呼吸,在这一刻,几乎停滞。
她一生浸淫于经史子集,比任何人都清楚,知识的传播,在这个时代是何其艰难。一部经书,需要数名书佐,耗时数月才能抄写完成,其间但凡有一处错漏,便谬以千里。
可眼前这份图纸……
它所描绘的,不是一种技巧,而是一种神迹!
一种可以将知识以百倍、千倍的速度,精准无误地复制、传播出去的神迹!
蔡文姬的手,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她抬起头,望向窗外那些正在为一笔一画而苦恼的孩子们,一个让她头皮发麻的念头,猛地蹿入脑海。
如果……如果天下所有的孩子,人手都有一本《三字经》,一本《千字文》,那将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她再低头,看向图纸下方,那里还有一行小字。
“此为第一步。下一步:简易化肥,与农学推广。”
蔡文姬的脑子,彻底被这股信息洪流冲得一片空白。她呆呆地看着那卷图纸,仿佛看到的不是纸,而是一个正在她面前徐徐展开的,光怪陆离、却又充满无穷希望的全新世界。
这个男人……他想要的,根本不只是一个长安,一个关中。
他想要的,是一个被彻底颠覆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