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文姬的目光扫过所有人,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针,扎进他们内心最软弱的地方:“诸位,手无缚鸡之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了在此处,用前人的诗文,浇自己的块垒,抱怨几声时运不济,还能为这摇摇欲坠的天下,做什么?”
“你们说我委身国贼,没错。可我用这身‘污名’,换来了相国府的藏书,换来了编纂新史的权力,换来了今日站在这里,为天下孩童求一群老师的机会!”
“而你们呢?”她向前一步,直视着郑平,“守着一身所谓的‘风骨’,守着一肚子即将烂掉的学问,在这阴暗的巷子里,等着被这乱世,连同你们的‘风骨’一起,碾成尘埃吗?!”
“你……你……”郑平被她逼得连连后退,气得浑身发抖,却无力反驳。
就在巷中气氛剑拔弩张,几欲失控之时,蔡文姬却忽然缓和了语气。她从袖中,取出那卷被体温捂热的羊皮纸,缓缓展开。
“相国欲开之学,并非要诸位去教那些孩童之乎者也。”
她指着上面鬼画符般的符号,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带着奇异韵律的语调,清晰地念了出来。
“a—o—e—”
“b—p——f—”
巷中的文士们全都愣住了,这是什么东西?听起来不似梵音,倒像是某种上古遗落的咒语。
“此法,名为拼音。乃相国所创,可将汉字万千读音,尽数归于这数十符号之中。掌握此法,一个目不识丁的孩童,三月之内,便可通读寻常文章。”
此言一出,满巷死寂。
郑平脸上的愤怒与不屑,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震惊与不可思议。他死死地盯着那卷羊皮纸,仿佛要将那些符号刻进自己的脑子里。
三月之内,通读文章?
这怎么可能!这颠覆了他们数十年寒窗苦读建立起来的所有认知!知识的传承,何曾变得如此轻易?若真如此,那世家门阀赖以生存的知识垄断,岂不是……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所有文士心中升起。他们看向蔡文姬,眼神中第一次出现了敬畏,甚至是……恐惧。
他们恐惧的不是蔡文姬,而是她身后那个能拿出这种东西的男人。
“选择吧,诸位。”蔡文姬收起羊皮纸,声音恢复了平静,“是继续在此处醉生梦死,等着这乱世将尔等吞噬。还是随我一道,去做一件真正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大事。”
她说完,转身便走,没有再多看他们一眼。
巷口的李儒,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对着身后的甲士,做了一个若有若无的手势。甲士们会意,沉重的长戟在石板上轻轻一顿,发出的闷响,让巷内的每一个人心头都为之一颤。
……
当蔡文姬的马车驶出槐树巷时,另一则消息,早已通过李儒派出的快马,传遍了长安的大街小巷。
“听说了吗?相国大人下令了!要在城里开办官学!”
“官学?那不是给官家子弟上的吗?跟咱们有啥关系?”
“你懂个屁!这次的官学不一样!相国大人说了,只要是咱长安城的孩子,年满六岁,不管男女,不管爹娘是干啥的,都能去!不要钱!一个子儿都不要!”
“啥?!不要钱还管读书?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城南那座废弃的太平观,已经挂上‘长安第一官学’的牌子了!说是过几天就招学生!连书本笔墨都由官府出!”
铁匠铺里,满身汗水的铁匠停下了手中的锤子,愣愣地看着自己满是老茧的双手,又回头看了看在炉火边玩耍的、满脸黑灰的儿子,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街道边,卖炊饼的妇人一把抱住自己的女儿,激动得语无伦次:“囡囡,你听到了吗?你能读书了!你以后不用跟你娘一样,当个睁眼瞎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入长安的每一个角落,飞入那些最卑微、最破败的屋檐下。
无数的百姓从家中涌出,他们奔走相告,脸上带着不敢置信的狂喜。他们不懂什么家国天下,不懂什么万世太平。他们只知道,自己那被禁锢在土地和劳作中的命运,似乎出现了一丝裂缝。他们的孩子,那些本该重复他们一生的孩子,或许能拥有一个完全不同的未来。
“董相国仁义啊!”
“相国大人万岁!”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紧接着,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从长安城的四面八方响起,汇聚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冲天而起,甚至传到了那高高的宫墙之内。
槐树巷的巷口,郑平失魂落魄地走了出来。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依旧阴暗的巷子,又抬头望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百姓们发自肺腑的、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像一记记重锤,砸在他的心上。
他那点可怜的、脆弱的“风骨”,在这真实的民心向背面前,被砸得粉碎。
他深吸了一口气,不再犹豫,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满是褶皱的儒衫,逆着人群,朝着城南的方向,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