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演戏。
演戏,需要观众。可这里的观众是谁?是她这个被软禁的才女?还是那些根本不在乎这些的西凉蛮兵?
一场没有观众的戏,那便不是戏,而是真实。
她站在那里,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孩子们开始排队去领他们的晚餐——一人一个热气腾腾的,不知是何物做的面饼,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肉汤。
孩子们脸上洋溢的满足与喜悦,是那样的真实,真实得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忽然想通了。
她之前所有的困惑,所有的矛盾,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了答案。
那个男人……他不是在拼凑那件被打碎的瓷器。
他是要将所有的碎片,连同那些看守瓷器的旧主人,一同碾成齑粉,然后用这些粉末,混合着泥土与鲜血,烧制一件全新的、截然不同的东西。
他焚烧洛阳,是在摧毁一个旧世界的图腾。那个世界,属于士族,属于门阀,文化与知识,是他们代代相传的权杖,是他们统治天下的基石。
他抢救典籍,不是为了向那个旧世界忏悔,而是要将“文化”这根权杖,从旧主人的手中夺走,牢牢攥在自己手里。
然后,他建起学堂,将权杖上最基础的力量——识字,分发给那些最卑微、最一无所有的孩童。这些孩子,是旧世界的尘埃,却将是他新世界的基石。
这是一个何等疯狂,又何等宏伟的构想!
他不是在争夺汉室的江山,他是在从根本上,颠覆这个世界延续了数百年的规则!
想明白这一点,蔡文姬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手脚冰凉。她扶着身旁的假山,才勉强站稳。她一直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一头凶猛的野兽,后来觉得他是一头精于伪装的猛虎,直到此刻她才惊觉,自己看到的,或许是一条正从地底深处缓缓抬起头颅,准备将整个世界都拖入深渊,重塑天地的……巨龙。
他的残暴,他的嗜杀,他所有的恶行,或许都只是这个宏大计划中,必要的、冷酷无情的手段。
恐惧,依旧盘踞在心底。但在这恐惧之上,却又滋生出一种奇异的、连她自己都感到战栗的情绪——敬畏。
就在她心神激荡之际,一辆板车吱吱呀呀地从不远处经过,似乎是要给学堂运送补给。车上堆满了麻袋,其中一个因为颠簸,破开了一道小口。
几枚圆滚滚的、褐色的东西,从破口处滚落下来,掉在地上。
一名押车的士卒连忙停下车,紧张地四下看了看,飞快地将那几样东西捡起来,塞回麻袋,又将破口仔细掖好,这才赶着车匆匆离去。
蔡文姬的目光,落在了那东西上。
她出身世家,博览群书,却从未见过那样的作物。它不是五谷,亦非豆薯。
她忽然想起侍女闲聊时提过,相国府的农庄里,种出了一种产量高得吓人的“仙种”,能让百姓再不受饥饿之苦。
粮食,养活人的身体。
文字,武装人的头脑。
一个念头,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她脑中的所有迷雾。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相国府深处,那座权力中枢所在的主殿。
那个男人,那个被天下人唾骂的国贼,他究竟想做什么,她似乎……有些看懂了。
而她自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唯一能做的便是整理故纸堆的女人,在这场即将吞噬天地的洪流之中,又能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是作为旧世界的遗物,被无情地冲刷殆尽?
还是……她看着学堂里那跳动的、微弱却顽强的文化之火,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