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房之内,静得能听见灯花爆开的细微声响。
貂蝉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已经不知多久。那柄自枕下取出的匕首,被她紧紧攥在掌心,冰冷的触感从手心一路蔓延,仿佛要将她四肢百骸的血液都冻结。
刀刃如一泓秋水,清晰地倒映出她苍白的面容,还有那双空洞得不见底的眼眸。她看着刀刃里的自己,那个模糊的身影,像是一个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陌生得让她心慌。
知己?联手?一家人?
侍女眉飞色舞的话语,如同淬了毒的针,一遍遍在耳边回响,将她过去十数年建立起来的信念,刺得千疮百孔。
她不愿相信,也不能相信。
义父王允,是她生命里的光。在她最卑贱无助的时候,是他将她从泥淖中拉起,给了她一个家,给了她“貂蝉”这个名字。他教她读书写字,教她琴棋书画,更教她何为忠义,何为家国。
她记得,在一个初雪的午后,义父披着大氅,在庭院中指着凋零的梅花对她说:“蝉儿,你看这梅花,愈是风雪欺压,愈是傲骨天成。人,亦当如是。我大汉如今正值风雪飘摇之时,我辈读书人,当有这梅骨,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那时的义父,眼神清正,声音铿锵,是她心中顶天立地的巨人。
她也记得,在决定执行连环计的前夜,义父将她唤至书房,老泪纵横:“蝉儿,是为父无能,竟要让你一柔弱女子,去行这泰山压顶之事。若事有不谐,你……你便用此簪,保全清白。待为父诛了国贼,定将你风光大葬,追封为国之烈女,让天下人世代铭记!”
那份悲痛与决绝,她当时深信不疑。为了那句“国之烈女”,她甘愿化作扑火的飞蛾。
可现在,这些温情的、悲壮的记忆,都像是一出精心编排的戏文。每一个细节,每一句台词,都透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虚假。
那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如今听来,更像是一句冰冷的谶语。玉,是她。而瓦,或许就是义父自己。他要保全的,从来都不是那块易碎的玉。
她的牺牲,她的恐惧,她的屈辱,在义父与董卓那场“相谈甚欢”的宴饮之后,都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她不是为国献身的烈女,她只是一件被精心包装后,送给董卓以换取“知己”名分的礼物。
而那个被天下人唾骂的国贼董卓……
貂蝉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个肥胖的身影。他粗鄙,他贪婪,他暴虐。可就是这个暴徒,在所有人都逼着她牺牲时,却给了她一把匕首,一瓶金疮药。
“拿着,防身。想杀谁,或者不想活了,都随你。”
“别被他骗了。”
那双被肥肉挤成一条缝的小眼睛里,闪过的究竟是戏谑,还是洞悉一切的怜悯?
他像一个站在深渊边上的人,没有推她下去,反而递给了她一根绳索,让她自己选择是攀上来,还是就此了断。
反观自己的义父,那个满口仁义道德的“慈父”,却亲手将她推下了悬崖,还在崖边感叹着她的“壮烈”。
到底谁是贼?
这个念头,像一根毒刺,扎在她心口,拔不出,咽不下,痛得她几欲窒息。
“吱呀——”
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侍女探进头来,见貂蝉还坐在妆台前,连忙端着食盘走了进来。
“小姐,您怎么一口都没动呀?这都快中午了。”小侍女将一碗温热的莲子羹放在桌上,又絮絮叨叨地开了口,“小姐您是不知道,今天府里可热闹了。管家一早就吩咐厨房,说晚上要设宴,给老爷庆贺呢!”
貂蝉没有回头,声音沙哑地问:“庆贺什么?”
“庆贺老爷得遇知己呀!”小侍女的语气里满是与有荣焉的兴奋,“外面都在传,相国大人说了,满朝文武,只有咱们老爷才是真正的国之栋梁!他们要联手,先把关东那帮不听话的诸侯给收拾了!以后呀,看谁还敢小瞧咱们司徒府!”
小侍女天真烂漫的话语,像是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地割在貂蝉的心上。
她缓缓地,将手中的匕首用锦帕重新包好,藏回枕下。那个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是在埋葬过去的自己。
她不能死,更不能疯。
如果这一切都是一场骗局,那她更要清醒地活下去,亲眼看一看,这场戏的结局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