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言语恭顺,句句看似为诸葛恪着想,却将“军中不谐之音”清晰地传达了出来。诸葛恪的脸色在烛光下愈发阴沉,他挥了挥手,孙峻便识趣地躬身退下。
当宫门在身后合拢,诸葛恪独自走回府邸的途中,江风送来水汽,让他恍惚间又回到了一个月前撤军归国的船上。那时的坐船在浪涛中摇晃,船板上散落着沾血的战报。亲卫送来饭食时,看见太傅正对着铜镜喃喃自语:“若当时分兵寿春...若当时听丁奉劝阻...”镜中人的鬓角已染秋霜,出征时的意气风发早已荡然无存。
这段不堪回首的记忆让诸葛恪心头一紧。他深知自己急需挽回威望。恰在此时,他收到了孙峻的设宴之请。奏表写得极为恭谨,声称是奉陛下之意,为太傅接风,并慰劳出征将士,以期弥合朝中因战败而产生的裂痕。
起初,诸葛恪疑虑重重,甚至托病推辞。然而,孙峻的谋划极为周密。他不仅请动了吴主孙亮亲自下诏劝请,以示此宴乃君王慰劳功臣之意,更将宴会规模控制在极小范围,仅限少数核心重臣参与,营造出这只是一场为了稳定朝局的内部小宴的假象。
赴宴前夜,诸葛恪在府中辗转难安,一阵莫名的心悸让他几乎想再次称病。但孙峻亲自登门,言辞恳切,一再强调“国家仰仗太傅,陛下亦望太傅能出面安定人心,共固社稷”,并宣称自己将寸步不离,亲自作陪以表诚意。这番话,巧妙地迎合了诸葛恪既有的自负心理,也击中了他急于稳固权位的焦灼。他最终认定,若再推辞,反倒显得自己心虚胆怯,无疑会进一步损害其权威。
于是,次日,怀着一种重整威仪、安抚内部的复杂心态,诸葛恪做出了他人生中最后一个,也是最致命的错误决定——踏入孙峻精心布置的鸿门宴。当伏兵从屏风后冲出时,他看着主座上面无表情的吴主孙亮,又看向身旁早已退开、面露狞笑的孙峻,方才彻底明白这一切骗局。他想起北征那日,江面上万帆竞发的盛景,想起自己在出征前对孙亮许下的豪言壮语,爆发出了一阵苍凉的大笑。刀光闪过,血珠溅上梁柱的蟠龙纹。宫门外,百姓正在争抢分发的抚恤米粮,对宫墙内发生的血腥一幕浑然不觉。
而在寿春城的镇东将军府,庆功宴正进行到高潮。毋丘俭举杯环敬诸将,酒液在鎏金盏中漾出细碎波纹。他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但眼神深处却藏着难以察觉的阴郁。
醉眼朦胧间,他看见酒水里倒映出一张血污的脸——是那个从新城来的传令兵,三个月前跪在辕门外哭求援军。那张年轻而绝望的脸庞,此刻仿佛在酒液中凝视着他,质问着他为何见死不救。
文钦突然拔剑起舞,剑风刮得烛火明灭不定。这位性情刚烈的将领借着酒意,将心中的愤懑尽数倾泻在剑舞之中。当他旋身刺向虚空时,毋丘俭清楚地听见他在嘶吼:“三千条性命!三千条啊!”满座皆寂,唯闻秋虫悲鸣。在座的将领们都明白文钦在说什么,但没有人敢接话。
宴散后,毋丘俭独登北城楼。淮水在月光下如一条苍白的绶带,蜿蜒流向那片令他感到不安的、权力漩涡的中心。他从贴身处取出一枚五铢钱,钱文已被摩挲得模糊。这枚钱币是夏侯玄当年赠他的信物,象征着他们昔日那份纯粹的、辅佐大魏的君臣之义。
然而,今日殿上张特受封的景象,与司马师那双深不见底的独眼,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心中某些固有的认知。他清晰地感受到,一种新的、赤裸而冷酷的规则,正在取代旧日的恩义与纲常。今日可以为了大局牺牲新城三千将士,明日,为了稳固权力,司马师又会牺牲谁?他与夏侯玄、李丰等人的旧谊,在司马师眼中,是否早已成了需要清洗的罪状?
一股巨大的、无处着力的危机感攫住了他。他并非想要背叛,而是强烈地预感到,自己以及所秉持的忠诚,或许早已成了别人砧板上的鱼肉。当这枚承载着过往信念的五铢钱被深深按进墙砖缝隙时,西边洛阳方向正有一颗流星划过天际。这个隐秘的举动,并非反叛的誓言,而是一个深感危殆的忠臣,在绝望的暗夜里,为自己埋下的第一颗、也是唯一一颗自保的火种。他并不知道未来会如何,他只知道自己必须握住淮南的兵权——这或许是他活下去,以及保全家族的唯一依凭。
与此同时,在安丰郡的新府邸前,张特刚刚下马。他抬头望见“安丰侯府”的鎏金匾额,心中百感交集。管家殷勤地引路,却在穿过第三进院子时低声提醒:“侯爷,北厢房住着大将军派来的医官,说是要为您调理旧伤。”这句话让张特瞬间清醒,他明白自己虽然封侯拜将,却始终活在司马氏的监视之下。
临行前,他曾在太尉府向司马孚辞行。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捻着佛珠,意味深长地叹道:“子产啊,智勇可全城,却不知己身已成棋局弃子。”当时他不甚明白这句话的深意,如今看到这些“医官”,才恍然大悟。
三年后的某个雪夜,张特在睡梦中猛然坐起,喉间发出破风箱般的嘶响。侍从举灯赶来时,只见他指着窗外喃喃:“新城...城破了...”烛火熄灭时,安丰侯府的屋脊上掠过几道黑影。次日,安丰侯张特暴病身亡的消息传遍朝野,民间议论纷纷,都说他是“功高遭忌”。这场突如其来的死亡,为司马氏清除隐患的手段又添上了一笔注脚。
远在汉中的军营里,姜维将战报掷入火盆。跳动的火焰映在他斑白的鬓角上,恍惚间竟是十年前五丈原的营火。他仿佛又看到了诸葛亮临终前的嘱托,感受到了那份未完的遗志。
“大将军?”参军轻声催促,将姜维从回忆中唤醒。
姜维的目光从火盆上移开,投向西北方——那是陇山与凉州的方向,是武侯遗志所系,也是他屡次兵锋所向却始终未能叩开的大门。他声音沉静,听不出波澜:“传令诸军,此番虽未竟全功,亦使魏虏胆寒。各部退回原戍休整,以待天时。”
而在成都承光殿内,朝议还没有开始,谯周正对几位官员低语:“观诸葛恪下场可知,穷兵黩武必遭反噬。姜伯约倾我蜀中之力,空耗钱粮,仅得魏国边郡些许烽烟,长此以往,国力堪忧啊。”这些流言蜚语在蜀汉朝堂上悄悄传播,为姜维下一次北伐埋下了阻碍的种子。
雨开始下了,冲刷着营前那面残破的“汉”字大旗。姜维翻身上马,留给身后连绵的秦岭一个挺直而孤峭的背影。雨丝打湿了他的征衣,却洗不去那份深植于骨髓的执念,正如这雨水终将汇入江河,奔流至海,他的北伐之志,亦无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