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此乃武皇帝教会我的真理!在这权力之巅,何来清白?何来温情?家族延续,方为至理!我司马懿,或许负了君臣之义,负了朋友之信,负了夫妻之情……但我,赢得了这天下!我,才是最终的胜利者!尔等,不过是这盘大棋上,被我吃掉的棋子罢了!哈哈哈哈——”
伴随着这阵无声却癫狂的冷笑,那些亡灵的身影开始剧烈地扭曲、波动,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倒影。他们沉默的控诉,他们沉重的目光,在这绝对的、冰冷的胜利者逻辑面前,仿佛失去了所有力量,最终化作缕缕青烟,在他意识的世界里彻底消散、湮灭。他用自己坚信不疑的信条,再次“战胜”了这场来自内心深处的终极审判。
幻象退潮,极度的疲惫与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感,如同北地的冰水,瞬间浸透了他残存的意识。
现实的感觉一点点回归。
他隐约听到长子司马师低沉而稳定的声音,正在外间与太医令低声交谈,语气中听不出太多悲喜,只有一种掌控局面的冷静。他又听到次子司马昭压抑的、带着哽咽的呼吸声,近在榻前。一只温热的手,正用柔软的布巾,小心翼翼地擦拭他额头上不断渗出的冷汗。
是昭儿……他模糊地想。
他的思绪不再纠缠于过去的亡灵,而是飘向了未来。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忽明忽暗。
“师儿……沉稳……可继大事……”
“昭儿……机敏……需……引导……”
“家族……已稳……根基……已深……”
他对自已一手铺就的道路,对两个儿子,对司马氏的未来,有着最后的、不容置疑的冰冷自信。所有的牺牲,所有的背叛,所有的负罪,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归宿和价值。
时间仿佛凝固,又仿佛加速流逝。
嘉平三年八月戊寅(公元251年9月7日),司马懿的生命烛火,摇曳到了尽头。
他用尽胸腔中最后一丝游离的气息,对围拢在榻前的司马师、司马昭以及几位核心僚属,吐出了最终、也是极其清晰的指令:
“敛以……时服……不树……不坟……不设……明器……”
他停顿了一下,积攒着最后的力量,目光似乎想穿透屋顶,望向某个方向。
“葬……于……首阳……”
“山……”
话音袅袅散尽,他头颅微侧,眼中最后一点光芒彻底熄灭。那目光中,似乎残留着对毕生事业的审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彻底的、归于寂灭的虚无。
内室中,静默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司马昭再也无法抑制的悲声。司马师则依旧挺直着脊梁,但紧握的双拳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了他内心的激荡。
秋风从未关严的窗隙侵入,吹动了床榻边的帷帐,带来一丝外界的凉意。
司马懿的遗命被迅速记录、执行。没有奢华浩大的丧仪,没有高耸的封土,没有珍贵的陪葬。他最终归于首阳山的那片泥土之下,不留下任何显眼的标记。
这既是他一生低调隐忍、务实不好虚名风格的终极体现,也像是一种更深沉的隐喻——他仿佛要以这种彻底的“无”,来抹去个人在历史中存在的痕迹,将所有的功过是非,所有的赞叹与诅咒,都一并掩埋,归于尘土,归于寂静。
仿佛如此,便能挣脱身后一切的评判。
而在那无声的黑暗彻底吞噬他之前,他脑海中闪过的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并非是某个具体的人或事,而是多年前,在洛阳宫阙的某个角落,他第一次真正领悟到权力滋味时,那混合着恐惧、兴奋与无比渴望的战栗。
如今,战栗平息,只余下冰冷的胜利,以及随之而来的,无边的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