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押。”冰冷的命令。
单固瘫软在地,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皮囊。他没有再挣扎,任由狱吏抓住他的手,在那份早已准备好的供状上,按下了鲜红的手印。那红色,刺眼得如同他此刻心头滴落的血。
对质结束了。单固被粗暴地拖回囚室,像丢弃破布口袋一样扔在角落里。他蜷缩在阴影中,杨康那背叛的嘴脸和自己家族命运的黑暗前景,如同两把铁钳,死死绞着他的心脏。时间在绝望中失去了意义,只有牢门外偶尔响起的脚步声,预示着最终审判的临近。
终于,在一个天色晦暗的下午,牢门再次被打开。进来的不是凶神恶煞的审讯官,而是一位面容枯槁、眼神里却残留着一丝人性的老狱卒。他身后,跟着单固的老母、妻子和那年仅十余岁的幼子。他们都换上了粗糙的赭色囚衣,戴着沉重的木枷,脸上没有泪水,只有一种被巨大灾难碾压过后、近乎麻木的平静,或者说,是一种认命后的死寂。显然,他们已被收监,即将面临与他同样的、来自朝廷的雷霆之怒。
老狱卒叹了口气,声音沙哑地低语道:“单……单先生,上官开恩,允你与家人……诀别。抓紧些时辰。” 说完,他退到通道的阴影里,背过身去,算是给这即将破碎的一家留下最后一点体面。
单固浑身一震,巨大的羞愧和负罪感,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上。他害了他们,他害了整个家族。他死死地低着头,不敢看他们,尤其不敢面对母亲的目光。
母亲却缓缓走到他面前,木枷的沉重让她步履蹒跚,但她的脊背却挺得笔直。她没有哭泣,没有责备,甚至没有去搀扶蜷缩在地的儿子。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用那双饱经风霜却依旧清澈的眼睛,看着儿子。良久,她用一种异常平稳,甚至带着一丝解脱的语调,清晰地说道:
“恭夏,汝本自不欲应州郡也,我强故耳。”
“汝为人吏,自当尔耳。”
“此自门户衰,我无恨也。”
说完,母亲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模样刻进心里,然后,毅然决然地转身,带着同样沉默的儿媳和懵懂却恐惧的孙子,在老狱卒无声的引领下,一步步走出了牢房,再也没有回头。
单固依旧保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也不发一言。母亲的这番话,像最后一道赦免,解开了他心中最大的枷锁——若非母亲当年强求,他或许不会踏上这条不归路;却也像最锋利的刀刃,将他与这世间最后的温情彻底斩断。他不再有牵挂,也不再有恐惧。
而在对质之后,杨康并未回到他最初被软禁的那处相对整洁的官舍。指证单固的“功劳”,并未如他期盼的那样换来自由或赏赐,反而像一张用过的废纸,被随手丢弃。他被直接投入了廷尉府另一间条件稍好,但同样阴冷、坚固的囚室里。身上的官服已被剥夺,换上了与单固别无二致的囚衣,这变化无声地宣告了他命运的急转直下。
他在这方寸之地焦躁地踱步,像一头困兽。时而,他仍抱有一丝幻想,喃喃自语,认为司马太傅只是需要时间核实,念在他“首告之功”的份上,最终总会对他网开一面,甚至赏赐爵禄;时而又被单固那“顾汝当活邪”的诅咒惊出一身冷汗,恐惧得浑身发抖。他反复回想着自己告密时的“机智”和“果断”,试图用这些来麻醉自己,说服自己他的选择是正确的,是有价值的,司马氏不会如此对待一个“有功之人”。
“我是有功的!我揭发了逆谋!太傅明鉴万里,定会……”他不停地给自己打气,但心底那不断扩大的寒意,却怎么也无法驱散。
一名老狱卒提着食盒走过杨康的牢门,听到里面的动静,嘴角撇了撇,对身旁的同伴低声道:“还在做梦呢。这等卖主求荣的货色,太傅何等人物,岂会真留着他?不过是引单固认罪的棋子罢了。用完,自然就该扔了。”
“可不是么,”另一个狱卒嗤笑一声,“留着终究是个话柄。跟这等不忠不义之徒沾上边,平白污了名声。一并处理了,干干净净。”
这些低语,如同冰冷的判决,穿透牢门,清晰地传入杨康耳中。他浑身一僵,如遭雷击,脸上那点残存的希望瞬间碎裂,化为无尽的恐惧和绝望。他瘫坐在地,双手捂住脸,发出了压抑的、如同呜咽般的声响。
最终的判决很快下达。
“逆犯单固,参与谋逆,证据确凿,判处斩刑,夷三族。”
“逆犯杨康,虽为告密,然本系同党,心怀叵测,首鼠两端,留之无益,判处斩刑。”
同日处决。
当沉重的脚镣再次锁上单固的双脚,将他押出囚室时,他在通往刑场的狭窄通道里,看到了同样被两名魁梧刽子手架着的杨康。杨康面如死灰,眼神涣散,裤裆处一片湿濡,浑身软得像滩烂泥,几乎是被拖着前行。
单固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然而,当两人被并排押到刑场中央,跪在冰冷的土地上时,单固猛地扭过头,用尽生命最后的气力,朝着身旁那个瑟瑟发抖的叛徒,发出了他在这人世间的最后一声怒吼,声音嘶哑却如同惊雷,炸响在刑场上空:
“老奴——!汝死自分耳!若令死者有知,汝何面目以行地下乎——!”
杨康猛地一颤,像是被这句话抽走了最后一丝魂魄,他张了张嘴,却连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有眼泪和鼻涕不受控制地流淌下来,混着地上的泥土,肮脏不堪。
单固不再看他,他艰难地抬起头,望向洛阳城上空那片灰蒙蒙的、压抑的天空。刽子手举起了泛着寒光的鬼头刀。
手起刀落。
两颗人头滚落在地,鲜血喷溅,再次染红了刑场上本已泛着暗红的黄土。
最早的告密者,与被迫卷入却坚守到最后的守护者,最终以这样一种极具讽刺意味的方式,同归于尽。杨康那曾经幻想过的封侯之赏,如同一个卑劣而可笑的泡影,在血光中彻底破灭,没有在这世上留下任何痕迹,除了那顶“叛徒”的帽子,以及单固临死前那声回荡不去的、来自幽冥的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