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摇曳,映得王凌脸上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他没有流泪,只是死死盯着那几行冰冷的文字,仿佛要将它们烧穿。书房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老人沉重而缓慢的呼吸。他想起最后一次密会时,外甥那因激动而泛红的面庞,想起那匹出自白马津的“素羁”妖马,想起那首“其谁乘者朱虎骑”的童谣……一切犹在眼前,如今却已天人永隔。
公治不仅是他的血脉亲人,更是他整个“废昏立明”计划中,连接兖州、策应许昌、联络楚王曹彪的最关键一环。如今,这条最有力的臂膀,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无情斩断。寿春,仿佛瞬间成了一座被司马氏掌控的广袤中原包围的孤岛。他想起了此前被“升迁”调离的心腹杨康,更觉一张无形的大网,正从洛阳缓缓罩下,越收越紧。
“主公,”老仆王忠佝偻着身子,声音带着担忧,又一次出现在门外,“洛阳……大公子又有家书到了。”
王凌猛地回过神,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拿进来。”
王忠将一封密封的信函放在案头,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王凌拆开信,是他儿子,尚书王广的笔迹。信的前半部分依旧是寻常的问候,关心他的饮食起居,但越到后面,笔触越是凝重,直至变为一番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分析:
“……儿在京中,日夜忧思。司马懿虽老迈,然其子司马师、司马昭,分据中护军、散骑常侍要职,党羽遍布台省,深握京畿兵权。朝中士人,或畏其雷霆手段,或贪其擢升之利,附之者众,非止一二。父亲坐镇淮南,虽有精兵,然悬远外镇,粮道漫长,一旦有变,洛阳中枢可令四方共击之。昔年曹爽兄弟,手握中军,犹不免高平陵之祸,身死族灭,况我今日之势乎?父亲年高德劭,为国柱石,但当此之时,儿窃以为,宜静守疆土,抚慰将士,保全门户,以待天时。若……若轻举妄动,非但事恐难成,且恐招致家门倾覆之祸,则儿等死不足惜,恐太原王氏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万望父亲三思,慎之,重之!”
这封信,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王凌心脏最脆弱的地方。每一个字,都闪烁着理性的寒光,将他所处的绝境照得雪亮。他明白儿子的恐惧,这分析句句在理,直指要害——人心、实力、前车之鉴……司马氏已是根深蒂固,难以撼动。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几乎要将这位七十九岁的老人压垮。他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案面。
理智告诉他,儿子是对的。隐忍,蛰伏,或许还能保全家族,苟延残喘。
但脑海中,另一个声音却越来越响。那是明皇帝曹叡临终前,握着他的手,那沉甸甸的、包含着无限期望与忧虑的眼神。“王卿,东南重镇,朕就托付给你了……”那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荡。是洛水河畔,司马懿指天誓日后,转眼举起的屠刀,是曹爽、何晏、邓飏、桓范……五千颗滚落的人头,是那冲天而起、连雨水都冲刷不净的浓重血腥气!
“权臣欺主,视帝室如无物……洛水之誓,血迹未干!此岂人臣所为?!”他猛地睁开眼,浑浊的眸子里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光。
他重新坐直,铺开一张素帛,提笔蘸墨。他的手因年老和激动而微微颤抖,但落笔时,字迹却异常坚定,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
“广儿如晤:汝所言,皆切实情。司马氏权倾朝野,根深蒂固,老夫岂能不知?”他写下开头,语气平静得可怕。
“然,吾历仕四朝,世受魏恩。今权臣跋扈,视帝室如无物,威福自己,凌逼宫阙!此岂人臣所为?”
笔锋陡然一转,变得激昂悲怆:“老夫年近八旬,死不足惜!然若坐视社稷倾颓,曹氏陵替,他日有何面目见武皇帝、文皇帝、明皇帝于地下?此非为博忠烈虚名,实乃不忍见先帝开创之基业,毁于老贼之手!”
最后,他的笔触重新变得沉重而缓慢,仿佛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心力:“事之成败,在于天意。但尽人臣之本分,虽千万人,吾往矣。为父此举,凶险难测,恐累及家门。然忠义在前,已无退路。他日若……若祸及洛阳,尔等……唉,好自为之!”
搁下笔,他长长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窗外,雨下得更急了,敲打着屋檐,噼啪作响。他将信仔细封好,唤来王忠,命其以最快速度送往洛阳。
做完这一切,王凌缓缓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任由冰冷的雨丝夹杂着寒意扑打在脸上。寿春城在沉沉的雨幕和夜色中,一片模糊,只有零星的灯火在远处闪烁,如同鬼火。
他仿佛能感觉到,在那遥远的北方,洛阳凌云阁中,有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正穿透这无尽的雨夜,冷冷地注视着他,注视着他这座风雨飘摇的孤城。
他知道,自己已无退路。
这场风暴,注定要来。而他,将独自走向风暴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