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之誓,言犹在耳啊!那日在洛水边,指天画地,信誓旦旦,说什么“但免官爵,不问罪行”,转头就举起屠刀,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这不是权臣之争,这是赤裸裸的弑杀!是对先帝托孤之任最彻底的背叛!
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冲上心头,烧得他脸颊发烫。但紧随愤怒之后的,是更深、更沉、更刺骨的寒意。
他王凌,今年七十有八,侍奉了武皇帝(曹操)、文皇帝(曹丕)、明皇帝(曹叡)三代君王,如今是第四代了。他是前司徒王允的侄子,身上流淌着汉末忠臣的血,肩上担负着曹魏社稷的托付。他坐镇淮南,手握数万精兵,节制东南半壁……
在司马懿眼中,这样的自己,与昨日刑场上的曹爽、何晏、桓范,又有何区别?
不,恐怕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曹爽是庸才,而他王凌,是历经四朝、战功赫赫、在军中和地方都享有威望的老臣。一只衰老但爪牙尚在的老虎,对于刚刚尝到权力巅峰滋味的新猎手而言,岂不是比一群聒噪的狐狸,更令人忌惮,更欲除之而后快?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膝上的旧毯,那御赐的柔软绒线,此刻却粗糙得硌手,“今日是曹爽,明日……难道就是我王凌?就是我太原王氏满门吗?”
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爆发出一种近乎绝望的警惕,扫视着这间他待了多年的书房。每一扇窗,每一道门缝,似乎都潜藏着来自洛阳的、冰冷窥视的目光。
接下来的数日,王凌称病不出了。
征东将军府依旧运转,但核心的决策仿佛停滞了。日常军务交由长史、司马处理,若有非要他定夺的文书,也只在内堂简单批阅。他吃得很少,夜里常常惊醒,听着寿春城头传来的、再熟悉不过的刁斗声,只觉得那声音从未如此刺耳,仿佛敲打在他的棺木上。
儿子王广从洛阳写来的家信,言语谨慎,只提及朝廷局势已定,司马太傅“谦冲退让”,但威望日隆,让他父亲安心镇守,勿要有他念。这封信非但没能使他安心,反而像一块冰,投入了他本就寒彻的心湖。
连亲生儿子,身在洛阳那个漩涡中心,感受到的也只是表面的平静吗?还是说,连王广也被蒙蔽,或者……有些话,根本不敢在信里明说?
他时而会独自一人,拄着拐杖,走到悬挂着淮南及周边郡县巨幅舆图的墙壁前。目光茫然地掠过长江天险,掠过合肥新城,掠过巢湖……这些他经营、防御了多年的地方,此刻却无法带给他丝毫安全感。势单力孤,真正的势单力孤!纵有精兵良将,远在淮南,面对掌控了中枢、挟持了天子的司马懿,他如同被困在浅滩的蛟龙,空有利爪,却无处施展。
一股深沉的无力感,混杂着对国运的忧虑和对自身命运的恐惧,几乎要将这位七十八岁的老人压垮。
又是一个辗转难眠的夜晚后,他坐在书案前,面前摊开着一份需要他签署的寻常人事任命文书,目光却毫无焦点。案头,一盏青铜雁鱼灯静静燃烧,光线将他脸上深刻的皱纹勾勒得如同刀劈斧凿。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案面上划过,脑海中纷乱地闪过一个个名字,一张张面孔。谁能信?谁能依?谁能与他王凌一样,看清司马懿那谦退外表下的虎狼之心,并愿意为了这岌岌可危的曹魏社稷,奋起一搏?
突然,他的手指顿住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舆图上的一个点——兖州,平阿。
一个名字,如同黑暗中倏然亮起的一点微光,跳入了他的脑海——令狐愚。
他的外甥,公治(令狐愚字)。现任兖州刺史,手握一州军政,驻屯平阿。
这是他在这个冰冷、令人窒息的黑夜里,所能想到的、唯一可能理解他、支持他,并且有能力支持他的人。血脉的联系,在此刻显得如此珍贵。
王凌的精神微微一振,那浑浊的眼眸里,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光。但他什么也没有做,没有写信,更没有派人。多年的宦海沉浮和此刻极致的危险感,让他不敢有丝毫妄动。他只是静静地坐着,望着平阿的方向,心中翻腾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那是一种在无边绝望的深海里,看到一根浮木时的、带着巨大不确定性的微弱希望。
他将这份希望,小心翼翼地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用全部的忧虑和恐惧覆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