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初三年的春日,似乎格外短暂。才过晌午,一轮异常殷红的落日便已沉沉压向洛阳西边的邙山。阳光不再明媚,而是像稀释过的血水,泼洒在太极殿的琉璃瓦上,晕染着永宁宫孤寂的飞檐,将条条坊市街道浸入一种粘稠而诡异的暗红里。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气味。初开的海棠花香,混着新翻泥土的腥气,再糅合进一丝若有若无、仿佛源自地底深处的铁锈味——那是月前清洗时,浸透西市刑场泥土,如今又被春风悄然卷起的血腥。市集上的商贩们早早收了摊,行人裹紧衣衫,步履匆匆。偶有交谈,也是耳语般急促,眼神警惕地扫过街角那些按刀肃立、甲胄森然的巡城士兵。这些兵士的面孔大多生硬陌生,他们是司马公“荐举”入京的各地精锐,取代了原先的北军五校。他们的存在,无声地宣告着这座帝都已然易主。
太傅府邸,凌云阁。
司马懿独自凭栏。他身上还是那件深色的常服,腰间束着为亡妻张春华戴孝的素麻带。春风料峭,吹动他花白的须发,也带来远处洛水方向模糊的水汽。他枯瘦的手指间,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羊脂玉珏。玉质温润,是很多年前,武帝曹操于官渡大胜后,赐予他父亲司马防,而后司马防又传于他的。玉珏上刻着简单的云纹,此刻却仿佛带着旧日的温度与重量。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沉稳而刻意。来人是司马师。他一身玄色劲装,衬得身形愈发挺拔,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冷厉。
“父亲。”司马师的声音不高,平静得像在报告一件寻常公务,“刚刚府中眼线来报,太尉蒋济……于申时三刻,薨了。”
司马懿摩挲玉珏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他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投向窗外那片被夕阳染得如同血海般的天空。阁楼里陷入了漫长的沉寂,只有风声呜咽。过了足有十息,他才极轻地应了一声:“嗯。”
这声“嗯”,听不出任何情绪,既无悲戚,也无快意,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件早已预料的事情。
又一阵稍显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司马昭也登上了阁楼。他脸上带着一丝尚未完全敛去的复杂神色,看了看兄长的背影,又望向父亲,欲言又止。
“有话便说。”司马懿并未转身,却似背后长眼。
司马昭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低声道:“父亲,蒋公……毕竟是以清名着称于世。他此番忧愤而终,恐……恐朝野内外,会有非议,于父亲清誉有损……”
“清誉?”司马懿终于缓缓转过身。残阳的光线正好照在他脸上,深刻如刀凿的皱纹在阴影里更显嶙峋。他那双看尽了四朝风云的眼睛里,此刻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以及疲惫之下冰封的算计。他没有看两个儿子,视线落在虚空的某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在陈述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
“蒋子通,一世清名,终究是困在了‘信义’二字之上。”他顿了顿,语气里听不出是惋惜还是嘲讽,“他求的是身后名,是史书工笔那几句虚言。我等要的,是眼前局,是司马氏一族,未来百年的安稳。”
他目光倏地转向司马昭,锐利如鹰隼:“非议?昭儿,刀柄在手,何惧唇舌?史书?那不过是胜利者手中的笔墨,任其勾勒填色罢了。”
最后,他的声音变得更低,几乎融入风中,却字字如冰锥,刺入二子心间:“至于洛水……那誓言,是说给活人听的,是让曹爽放下刀兵的锁链,不是束缚我等手脚的缰绳。水至清则无鱼,这浊世,早已容不下那般清澈的誓言了。”他嘴角那丝极淡的弧度,冰冷得毫无温度,“记住,欲成非常之事,需行非常之手段。收起无谓的怜悯,这盘棋,我们刚落下第一子。”
说完,他不再多言,重新转身,面向那轮即将被大地吞噬的血日。他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得极长,扭曲着,仿佛一个从血海中崛起的巨大阴影,正无声无息地,将脚下这座千年帝都,连同其间的生灵与律法,一并笼罩、吞噬。
晚膳时分,太傅府的膳厅灯火通明。
紫檀木的巨大圆桌上,摆满了珍馐美馔,银箸玉碗,熠熠生辉。然而,这极致的奢华却驱不散厅内彻骨的寒意。空气凝滞,沉默如同实质的冰层,冻结了每一寸空间。
主位之侧,那张属于正妻的楠木雕花扶手椅,空着。
司马懿坐在主位,面无表情。他进食的动作缓慢而精确,仿佛不是在享受美食,而是在完成一项必须的程序。柏灵筠坐在他侧下方的位置,身着藕荷色长裙,姿态优雅。她不时轻声示意侍女为司马懿布上他平日爱吃的菜肴,偶尔也会亲自将某样菜式挪近一些。司马懿对她的举动,仅以微不可察的颔首回应,目光少有交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