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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铁狱孤证(2 / 2)

蒋济快速浏览着帛书上的字句,越看脸色越是难看。当他看到“三月举兵”、“废立天子”等字眼时,拿着帛书的手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帛书轻轻放回案上,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司马懿,声音尽力维持着平稳,却仍透出一丝紧绷:

“太傅,张当此供……关系重大,可谓石破天惊。只是,”他刻意停顿,观察着司马懿的表情,“仅凭他一人之言,还是在此等情形下取得,若贸然公之于众,恐难以服众,徒惹朝野非议啊。”

他先将问题引向“证据效力”这个技术层面,这是最稳妥的切入点。

司马懿闻言,脸上悲悯之色更浓,他长长叹息一声,仿佛无比认同蒋济的顾虑:“蒋公所虑,正是我心中所忧。此事实在是……棘手万分。”

蒋济见司马懿态度模糊,便向前微微倾身,压低了声音,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太傅,恕济直言,您打算如何处置此供?若依此定罪,则洛水之誓……天下人会如何看?”

他没有直接指责司马懿背誓,而是以“天下人如何看”作为由,既点明了要害,又保留了回旋余地。

司马懿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将问题轻轻推回,语气中带着一种被逼无奈的沉痛:“蒋公,若此供为真,而我等因私诺而置之不理,他日祸乱一起,你我又当如何自处?岂非成了社稷的罪人?”

听到司马懿将“私诺”与“社稷罪人”对立起来,蒋济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司马懿的倾向已经再明显不过。一股被利用和欺骗的怒火猛地窜起,他终于按捺不住,霍然站起,声音因激动而带上了颤音:

“太傅!洛水之誓,言犹在耳!你我在场,百官在场,天地为鉴!今若以此刑求孤证定案,与背誓何异?我蒋济半生清名,岂能……岂能为此事背书,受天下人唾骂?!”

一旁的高柔垂眸静坐,仿佛老僧入定,一言不发。

司马懿并未动怒,他起身,走到蒋济身边,伸手轻轻按住他的手臂,语气充满了安抚与同样沉重的“无奈”:“蒋公,稍安勿躁。你的心情,我岂能不知?我司马懿之心,亦可昭日月!吾本欲遵誓言,存其性命,令其以侯爵归第,安享残年。然……”他指向那份供词,痛心疾首道,“然此供词在此,言之凿凿!若曹爽果有此反心,而我等因一己之私诺,心存侥幸,纵虎归山,他日祸起萧墙,陛下安危何在?社稷存续何在?届时,你我将成千古罪人矣!还有何面目去见武皇帝、文皇帝于九泉之下?!”

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既点明了蒋济最在乎的“清名”与身后评价,又将问题的严重性提升到了社稷存亡的高度。

蒋济张了张嘴,想反驳这供词来源不正,是刑讯逼供,但在司马懿这番“大义”面前,一时语塞,脸色阵青阵白。

这时,一直沉默的高柔终于开口了,他声音平稳,不带丝毫个人情感,仿佛只是在陈述法理:“太傅所虑,实乃老成谋国之言。谋逆之事,关乎国本,非同小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既然现有此供词为证,依律法,确应彻查到底,厘清真相。若最终查无实据,正好可还大将军一个清白,亦全太傅与蒋公保全之初心;若……若确有其事,则太傅与蒋太尉此前所为,已是仁至义尽,天下无人可指摘。”

高柔的话,看似中立客观,实则完全站在了司马懿“依法办事”、“为国深虑”的立场上,将蒋济的质疑轻轻化解,并反过来将“彻查”定义为一种负责任的行为。

蒋济看着眼前一唱一和的司马懿与高柔,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和寒意瞬间席卷全身。他明白,大势已去。司马懿早已布好了局,高柔也已表明了态度,他独自一人,根本无法扭转。他颓然坐回椅中,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不再言语,只是望着跳动的烛火,眼神空洞。

司马懿知道,火候已到。他沉声道:“二位,事已至此,非我等所愿。然为国祚安稳,不得不行非常之事。明日朝会,便以此供词,奏明陛下与太后吧。”

正月二十二,常朝。

嘉福殿内,气氛比往日更加凝重。百官肃立,鸦雀无声。小皇帝曹芳坐在御座上,不安地扭动了一下,目光怯怯地扫过下方。珠帘之后,郭太后的身影影影绰绰。

司仪唱喏已毕,廷尉严路手持笏板,越众而出,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沉痛:“臣,廷尉严路,有本启奏!经臣连日审讯,查得原大将军曹爽,与其党羽何晏、邓飏、丁谧、张当等人,于去岁腊月,密会于大将军府,阴谋反逆,拟于本年三月中,趁国家之危,举兵作乱,意图控制宫禁,废黜陛下,更易社稷!此有首犯张当亲笔画押供词在此,请陛下、太后圣鉴!”

此言一出,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朝堂之上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和抽气声。虽然众人皆知曹爽已倒,但“谋反”的罪名,依旧过于震撼。

就在这片骚动中,司马懿缓缓出列。他没有看那份供词,而是面向御座,撩起紫袍,竟直接跪倒在地!百官皆惊。

只见司马懿以头触地,再抬起头时,已是老泪纵横,声音哽咽嘶哑,充满了被背叛的痛楚与不得不执法的悲愤:

“陛下!太后!老臣……老臣万死!臣本念及曹爽乃功臣之后,深受国恩,虽行止有亏,罪不至死!故于洛水之畔,指天为誓,但罢其官,以侯归第,全其性命,亦全臣之信诺!臣之心,可对皇天厚土!”

他猛地提高声调,带着一种撕心裂肺般的质问:“然臣万万没有想到!彼等……彼等竟包藏如此祸心,行此大逆不道、人神共愤之举!臣若因一己私诺,而纵容此等篡逆之贼,他日刀兵一起,陛下安危何托?祖宗基业何存?臣……臣虽百死,难赎其咎啊!”

他声泪俱下,捶打着胸膛,将一个忠心耿耿、却被现实逼到绝境的老臣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这番表演,不仅彻底撇清了他违背洛水之誓的嫌疑,反而将他塑造成了为了国家大义而忍痛牺牲个人信誉的悲情英雄。

他再次重重叩首,声音斩钉截铁,再无转圜:“国法如山,不可徇私!谋逆大罪,罪在不赦!臣,司马懿,恳请陛下、太后圣裁,依律严惩一干逆党,以正国法,以安天下人心!”

殿内一片死寂。

蒋济站在百官前列,闭上了眼睛,袖中的手紧紧握拳,指甲深陷入掌心。他能感受到身后无数道目光,也知道,此刻任何为曹爽辩护的言语,都将被这滔天的“忠愤”淹没。洛水之誓,在那份“铁狱孤证”和司马懿精湛的表演面前,已然变成了一个冰冷而遥远的笑话。

冰冷的寒意,浸透了整个嘉福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