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那个平素与自己不睦、惯会溜须拍马的侍郎郭兴,第一个越众而出,对着司马亮躬身到底,声音激昂:“谨遵太后懿旨!郭兴愿效犬马之劳,听候太傅差遣!”
有了带头的,更多的人反应过来,纷纷表态。有人惶恐,有人庆幸,有人迫不及待地开始划清界限。
李铭僵在原地,冷汗浸湿了后背的官袍。他知道,自己完了。他那些为曹爽经办、尚未归档的密件,他私下里对同僚嘲讽司马懿“老物”的言论……任何一桩被翻出来,都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趁着无人注意,悄悄缩到角落,从书案最底层抽出一卷空白的竹简。他的手在颤抖,墨汁滴落在简上,晕开一团污迹。他咬咬牙,开始落笔:
“罪臣李铭,诚惶诚恐,顿首再拜太傅座前:臣本微末,受奸人曹爽裹挟,常有违心之论,行不得已之事,日夜忧惧,如履薄冰……今闻太后明诏,如拨云见日,铭愿洗心革面,倾力报效,所有曹爽党羽往来密辛,臣皆愿一一陈禀,唯求太傅给臣一条生路……”
字迹潦草,充满了恐惧与卑微。写罢,他吹干墨迹,小心翼翼地卷好,紧紧攥在手里,像攥着一根救命的稻草,等待着合适的时机,将这卖身投靠的凭证递出去。耻辱感灼烧着他的脸,但比起死亡,这又算得了什么?
散骑常侍邓飏的府邸,位于城东的永和里,距离大将军府不远。一个时辰前,他还在津阳门外,与何晏一起,志得意满地恭送曹爽的大队人马前往高平陵。那时,他心中盘算的还是等曹爽回来,如何进一步推动“正始改制”,如何将那几个碍眼的老臣彻底排挤出朝堂。
送行归来,他心情颇佳,甚至让歌姬唱了两支新曲,才回到书房,准备处理几份公文。
然而,这份好心情很快被打破了。
先是派去何晏府上商议事务的家仆迟迟未归。接着,管家邓福慌慌张张地跑来禀报:“主君,不好了!府外来了好多兵,把前后门都看起来了!说是奉令戒严,不许任何人出入!”
邓飏起初以为是曹爽离城后的常规警戒,呵斥道:“慌什么!许是武卫营加强巡守罢了!”
“不、不是武卫营!”邓福脸色惨白,“那些人黑衣黑甲,凶神恶煞,咱们的人想出去问个究竟,直接被刀架着脖子逼回来了!”
邓飏的心猛地一沉。他快步走到临街的阁楼,推开窗户一道缝隙,向下望去。只见府门前的街道空空荡荡,寻常百姓早已避散,取而代之的是数十名持戟按刀的甲士,将他的府邸围得水泄不通。为首一人,身材魁梧,面容冷硬,正是他曾在司马师身边见过的那个叫石奴侍从!
是司马氏的人!
一股冰凉的恐惧瞬间攫住了邓飏的心脏。他猛地关上窗户,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冷汗涔涔而下。
“中计了……老物诈病……我们都被他骗了!”他喃喃自语,声音因为恐惧而扭曲。他想起刚刚桓范拦马苦谏时,自己那不屑一顾的嘲笑,此刻却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扇在他的脸上。
“快!快去中领军军营!找曹羲将军的人!”邓飏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对邓福吼道。
“出、出不去啊主君!前后门都被堵死了!”
“那就翻墙!从后园翻出去!”邓飏状若疯癫。
不多时,邓福连滚带爬地回来,带着哭腔:“后园墙外也有兵守着!阿贵刚爬上墙头,就被弩箭射中大腿,跌下来了!”
邓飏彻底绝望了。他在装饰华丽的书房里如同困兽般来回踱步,猛地将案几上那只价值连城的白玉貔貅扫落在地,摔得粉碎。“司马懿!老匹夫!安敢如此!”
他冲到墙边,抽出装饰用的佩剑,对着空气胡乱劈砍,咆哮着:“来人!集合所有家丁部曲!随我杀出去!”
然而,响应者寥寥。仅有的几十个护院家丁聚集在院子里,面对主君的疯狂,却人人面露惧色,手持的棍棒刀枪也在微微颤抖。他们不是职业士兵,如何能与外面那些杀气腾腾、刚刚血洗了武库的死士抗衡?
邓飏看着这群畏缩的手下,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他颓然弃剑,瘫坐在狼藉的地上。
这时,一阵隐约的哭闹声从内宅传来,是他的姬妾们得知消息后发出的惊恐啜泣。这声音更加刺激了他敏感的神经。
“完了……全完了……”邓飏双目失神,喃喃道。他想起自己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奢靡无度,党同伐异,构陷忠良……任何一桩,都足够司马懿将他置于死地。
窗外,午时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反而像冰冷的囚笼栅栏。邓飏蜷缩在阴影里,听着远处街市传来的、属于胜利者的喧嚣和属于失败者的哀鸣,等待着那未知却注定悲惨的命运降临。
洛阳城在这一日,彻底变了天。而这漫长的一日,还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