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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老物可憎(2 / 2)

这四个字在她空茫的脑海中反复回响、放大,湮灭了一切声音。她想起了新婚时他的劳形案牍,她的红袖添香;她想起了他亲手为她种下的槐树,说她就像四五月的槐花,春华烂漫;她想起了无数次随他辗转奔波,在邺城、在长安、在洛阳,操持家务,抚育师儿、昭儿、干儿,在无数个夜晚担惊受怕,为他维系着这个家的稳定;她想起了自己容颜渐老,华发早生,看着他身边的女人换了一个又一个,最终被这个柏灵筠彻底取代……她一生的付出、牺牲、坚守,她作为妻子、作为母亲、作为司马家一份子的全部价值,在这句“老物可憎”面前,轰然倒塌,碎成齑粉。

万念俱灰。

她没有哭,没有闹,甚至连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她只是用一种彻底死寂的、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的目光,最后看了司马懿一眼,那目光深不见底,空无一物。然后,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步履异常平稳地,一步一步,踏出了这间让她心死神伤的内室。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苍凉与虚无。

秋穗慌忙跟上,带着哭腔唤了一声:“夫人……”

张春华没有任何回应,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沉默地走回自己的“静心斋”。她屏退了所有侍女,关上房门。当秋穗不放心中午送去饭食时,发现原封未动。傍晚再去,依旧如此。只在案几上,发现一张素帛,上面是张春华用颤抖却决绝的笔触写下的两个字:“绝食”。

消息像野火一样,瞬间烧遍了太傅府。

司马师正在城西废仓检视陈幕、石奴等人操练死士的进度,闻讯当即掷下手中名册,脸色铁青,翻身上马,一路疾驰回府。他直奔司马昭的“静兰苑”,兄弟二人关在书房内,压抑的争吵声隐约传出。

“……他怎能如此!母亲为他,为这个家……”这是司马昭激动的声音。

“不必多言!”司马师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母亲若有不测,我等还有何颜面立于天地之间?还有何心绪去图什么大事!”

片刻后,司马师率先走出书房,面容冷硬如铁。他直接下令,以“太傅病重,阖府上下需斋戒静心,为太傅祈福”为由,宣布自即日起,他与弟弟司马昭,以及各自的妻儿,一同开始绝食。

太傅府内的气氛,骤然从外松内紧的权谋剧场,转变为家庭伦理的惨烈战场。仆从们噤若寒蝉,往来步履匆匆,脸上都带着惶惑不安。

养颐堂内,司马懿负手立于窗前,听着司马亮低声禀报府内情形。最初的暴怒过后,他那被权力与算计填满的头脑,迅速恢复了冰冷的理智。

“师儿和昭儿,都绝食了?”他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是,大公子态度尤为坚决。府中……人心浮动。”司马亮垂首道。

司马懿沉默了片刻。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如同他此刻的心境。他深知,如今的局势已如箭在弦上,所有部署均已就位,只待那最后的契机。在这个节骨眼上,家族内部出现如此巨大的裂痕,尤其是掌握着三千死士、身为政变利刃的司马师若因此心生隔阂,情绪不稳,后果不堪设想。

“老物不足惜,虑困我好儿耳……”他几乎是无意识地,将心底最真实的想法低喃出声。这并非对发妻的忏悔,而是对局势失控、对得力工具可能产生损耗的懊恼与计算。

他转身,脸上已是一片漠然:“更衣,去静心斋。”

静心斋内,灯火昏暗。张春华躺在榻上,双目紧闭,面容枯槁,仿佛生命力正随着绝食的决心一点点流逝。司马师和司马昭跪坐在榻前,虽然因饥饿而脸色苍白,但眼神中的坚定未曾动摇。

司马懿走了进来,他没有看儿子们,径直走到榻前。他没有像寻常丈夫安慰病妻那样俯身,只是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张春华。

“夫人,”他的声音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公式化的刻板,“日前……病中昏聩,神思不属,口不择言。你……勿要再放在心上,更不必以此自苦。”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补充道,“大局为重,望你以身体为念,也……体谅师儿、昭儿一片孝心。”

他的话,与其说是道歉,不如说是一道命令,一场基于利害关系的妥协。没有温情,没有悔意,只有解决麻烦的冰冷效率。

张春华缓缓睁开眼,看着头顶帐幔的模糊纹路,没有看司马懿。良久,她用一种气若游丝、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对守在身边的儿子们说:“扶我起来……用些粥吧。”

司马师和司马昭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起母亲。

张春华接受了这碗救命的粥,也接受了这毫无温度的“歉意”。风波看似平息,家族恢复了表面的稳定。

然而,当司马懿转身离开静心斋,重新没入那片为他夺取最高权力而布下的棋局时,张春华在他身后,用一种彻底心死的、空洞的目光,注视着他消失的方向。

夫妻情分,名存实亡。

而在司马师与司马昭心中,父亲的形象也悄然裂开了一道无法弥合的缝隙。他们更加紧密地站在了母亲身边,也更深切地认识到,在通往权力顶点的道路上,情感不过是随时可以牺牲的、最微不足道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