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徽的手缓缓松开了,她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青灰的阴影。她看着自己依旧微微颤抖的手指,心中一片冰凉。昨日,她刚偷偷烧掉了一封夏侯玄托人悄悄送来的信,信中只是寻常问候,末尾却似无意地问了一句“洛阳近日风向若何”。她销毁了证据,却无法销毁内心的恐惧和负罪感。夫族与母族,如同两股巨大的力量,正在将她一点点撕裂。
司马师重新躺下,背对着妻子。黑暗中,他睁着眼睛,父亲那句“夏侯氏是曹魏肱骨,亦是你的妻族……分寸自握”的告诫在耳边回响。杀意,如同暗夜中滋生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他的心脏。但脑海中闪过夏侯徽嫁入司马家时的明媚笑靥,以及她为他生下女儿时的虚弱模样,那藤蔓的收紧便迟缓了一瞬。只是这一瞬的柔软,很快便被冰冷的现实冻结。他身不由己,家族亦是。
……
次日清晨,司马昭惯例来到母亲张春华的居所“静心斋”请安。
张春华明显清减了许多,眼角的皱纹也深了。她看着为自己奉茶的小儿子,叹了口气:“你父亲终日在那书房里,不是看书就是发呆,谁也不见。你兄长……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个家,如今冷得就像那口废弃多年的老井,一点热气都没有。”
司马昭将温热的茶盏递到母亲手中,安慰道:“母亲多保重身体。父亲和兄长……想必是朝中事务繁忙。”他顿了顿,寻了个话题,“昨日听闻,曹爽将军那边的人,因为去岁王颀将军攻破高句丽,又在鼓吹武功,意欲为自己和党羽请功加封,却对前线将士的抚恤、辽东的善后事宜只字不提,实在令人心寒。”
张春华哼了一声,却没有接这话头,反而忧心忡忡地压低声音:“昭儿,你实话告诉为娘,你兄长近日总往西市那边跑,到底在做什么?我听闻……朝中已有御史风闻奏事,虽未指名道姓,但暗指有重臣子弟交接非人,行踪诡秘。我担心他行事过于酷烈,树敌太多,恐非家族之福啊。”
司马昭沉默了一下。他确实隐约知道兄长在谋划什么,也感受到了那潜藏在平静水面下的巨大暗流。他目睹了兄长日益加深的冷酷,也看到了嫂子夏侯徽眉宇间化不开的忧郁。这与他在家中感受到的、来自母亲的温情,以及他自己内心对权力倾轧的些许排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母亲,”他斟酌着词句,“阿兄……他肩上的担子太重了。如今局势微妙,有些事,或许不得不为。儿子会谨言慎行,多看,多听,少问。”他既是在安慰母亲,也是在提醒自己。
……
当日下午,司马师来到了父亲司马懿的书房。
书房里窗扉紧闭,光线昏暗,只有一缕残阳透过窗纸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如同刀痕般的光带。司马懿坐在案后,仿佛一尊沉入阴影的雕像,唯有案头那盏小灯,映亮了他布满老年斑的手和面前的一卷竹简。
司马师站在案前,简明扼要地汇报了死士网络的进展:“……目前可用者,已近千数。分三线管辖,单线联系,安家费已发放,家人信息皆已登记造册。定期于城西废仓演练,忠诚与执行力尚可。”
他没有提及“刀疤李”的下场,也没有说夏侯徽的噩梦。
司马懿始终闭着眼睛,如同入定。直到司马师说完,书房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更漏滴答作响。许久,他才缓缓睁开眼,那双老迈却依旧锐利的眼睛,在昏暗中看向长子,没有询问任何细节,只吐出了八个字:
“务求隐秘,如臂使指。”
这八个字,像是一道最终的认可和授权,沉甸甸地压在司马师心上。
这时,司马懿的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案头另一卷摊开的帛书,那是关于东吴的密报(东吴太子孙和与鲁王孙霸内斗,致陆逊忧死)。他像是自言自语,声音低沉而略带一丝讥讽:“外有强邻虎视,内有蠢蠹蛀蚀国本。曹爽之辈,只知醉生梦死,争权夺利……”他抬起眼,目光再次与司马师相遇,这一次,里面是毫不掩饰的冰冷与决绝,“他们,已不配执掌这大魏江山。”
司马师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中最后一丝犹豫的余烬,也在这句话中彻底熄灭。他明白了,父亲的“隐退”本身就是最凌厉的攻势,而自己,就是父亲在黑暗中最锋利、也最见不得光的那把刀。所有的煎熬、痛苦,在家族存续和那至高权柄面前,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他躬身一礼,无声地退出了书房。
当他踏出房门,夕阳的余晖恰好刺破云层,将他的影子在庭院的地面上拉得极长、极暗,如同一个从深渊里缓缓站起的巨人,沉默地笼罩着这座繁华而危机的洛阳城。他望向皇宫的方向,眼神最终归于一片虚无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