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司马懿缓缓落下一子,声音平和,不带丝毫烟火气:“退一步,方能海阔天空。”他抬起眼,目光掠过棋盘,看向柏灵筠,那眼神中是一种无需言说的了然与共鸣,“昭伯(曹爽)他,不懂这个道理。”
柏灵筠闻言,转回目光,唇角微扬,那笑意清浅却意味深长:“大将军求的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自然看不到退步之后的万里云天。只是这局棋,才刚刚开始呢。”她的声音如清泉滴石,冷静而透彻。
司马懿不再言语,只轻轻颔首,视线重新落回棋枰之上,仿佛那纵横十九道,便是他的天下疆场。
司马昭怔在原地。父亲与柏夫人之间的寥寥数语,像一阵冷冽的风,瞬间吹散了他心头的些许躁热。他忽然意识到,父亲的“悠闲”并非麻木,柏夫人的“沉静”也非漠不关心,那是一种更深沉的、基于对局势共同理解的镇定。他不再停留,转身匆匆离去,心中却翻腾着比先前更为复杂的情绪。
他径直闯入兄长司马师的书房,连礼节都顾不上了。“兄长!”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嘶哑,“今日朝堂,奇耻大辱!父亲……父亲竟能如此忍受?太傅之名虽尊,却如断翼之鸟,折足之鼎,何以震慑宵小,何以维系朝纲?方才我见他在园中与柏夫人对弈,竟似全然无事一般……”
司马师正站在窗前,擦拭着一柄佩剑,闻言动作未停,只是抬眼看了弟弟一下,目光沉静如水。“昭弟,稍安勿躁。”他放下剑,挥手屏退了左右侍立的仆役,走到司马昭面前,压低声音,“你只见到他们夺去了一个名头,却未见父亲以此换来了什么。”
“换来了什么?换来了满朝文武的窃笑,换来了曹爽更加的肆无忌惮!”司马昭愤然道。
“非也。”司马师摇头,语气冷静得近乎冷酷,“其一,暂避锋芒。曹爽势大,党羽初成,硬碰如同以卵击石。他此举,正暴露其内心对父亲的忌惮,故而欲以尊位架空,此乃怯懦之举,而非强大之征。其二,赢得人心。满朝文武,并非尽是阿附曹爽之徒。今日父亲受屈而顾全大局,坦然受之,曹爽得意而步步紧逼,两相对比,明眼人心中自有杆秤。人心向背,往往就在这微妙之间。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司马师目光锐利起来,“父亲借此脱离了尚书台那些繁琐的日常事务,更能专注于真正要害之处。”
“真正要害?”司马昭蹙眉。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推开,司马懿走了进来。那身深灰色的家常棉袍在灯下让他更显清癯,但那双眼睛却比在朝堂上时更加深邃,仿佛能洞穿一切迷雾。
“昭儿,心中还有不平?”司马懿的声音平和,听不出丝毫波澜。他走到书案前,案上摊开着一卷厚厚的名册。
司马昭低下头:“儿子……只是不解。”
司马懿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伸手指着那名册,问道:“你以为,权力之根,在于一个‘录尚书事’的虚名吗?”
司马昭迟疑了一下,未能立刻回答。
司马懿自顾说了下去:“非也。权力之根,在于军权,在于财赋,在于这天下州郡的守牧,边关的将帅之心。曹爽今日取我虚名,看似得意,却将他的急躁、专横、不能容人之实迹,暴露于天下。他能如此对我这三世老臣,他日又会如何对待其他功勋旧部?此乃自绝于人望之举,看似进,实为退。”
他枯瘦的手指在那名册上缓缓划过,那上面密布着蝇头小楷。“你看,雍州刺史郭淮,沉稳老练,久镇西陲;征东将军、扬州刺史王淩,其心难测,需谨慎待之;并州、幽州,乃至这洛阳中军诸营,多少将领曾随为父征战,或出自为父举荐……还有,那邓艾在淮北提出的屯田之策,开凿河渠,以利灌溉,此乃强兵足食之本,国家命脉所系。曹爽或只视其为钱粮小事,殊不知,这才是真正的根基所在。”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溪流,渐渐浇熄了司马昭心头的躁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越来越清晰的寒意与明悟。
最后,司马懿将那名册轻轻推向司马昭,目光凝重:“从今日起,你需细细研读此册。不仅要记住他们的名字官职,更要明了其性情禀赋,派系渊源,过往功过,乃至家中子弟、门生故吏。军权,财权,人心,此三者为乱世立足之本。曹爽在朝堂之上争名夺利,我等便需在这帷幕之后,默默布局。他日,你方会明白,今日退这一步,乃是为了日后能进三步,乃至十步。”
司马昭伸出双手,郑重地接过那沉甸甸的名册。兽皮封面粗糙的质感摩挲着他的指尖,也摩挲着他那颗年轻而激荡的心。
是夜,太傅府的书房内,灯火彻夜未熄。司马昭埋首于浩瀚的档案之中,竹简与帛书堆满了案头。油灯的光晕将他的身影拉长,投在墙壁上,随着火焰微微晃动。他仿佛一名潜入深水的渔夫,开始耐心地编织着属于自己的网络,辨认着每一根丝线的走向与韧性。
窗外,洛阳城的夜空中,繁星点点,寂静无声。而在城市的另一端,大将军府方向,似乎隐隐有丝竹管弦之声随风飘来,那是胜利者在欢庆他们的盛宴。
明升暗降,对司马懿而言,非但不是终结,反而是一场更深谋远虑的蛰伏的开始。他如同一位经验丰富的猎人,主动退入了阴影之中,收敛了所有的锋芒,等待着猎物在志得意满之时,自己走入那早已窥见的陷阱。正始元年的这个春天,温水已然备好,就看谁,先被这温柔的假象煮透,沉沦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