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梁水畔那座新筑的京观在火把的映照下,投下巨大而狰狞的阴影,仿佛一头匍匐在河边的噬人巨兽。血腥气随风弥漫,笼罩了整个魏军大营。中军帐内,牛油烛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
待帐内只剩下司马懿与司马昭二人,亲兵皆已屏退。司马昭回想起日间京观那可怖的景象,胃里依旧有些不适,他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开口问道:父亲,韩起力战尽忠,其情可悯,亦已授首……还有那京观,城中持兵仗者毕竟少数,如今首恶既除,胁从已俘,如此酷烈,儿……儿恐失尽辽东人心,遗患无穷。
司马懿正就着烛光擦拭那柄剑,闻言动作未停,只是抬眸看了次子一眼。那目光深邃,不见波澜,却让司马昭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你以为,公孙渊凭何能在此割据三世?司马懿的声音平淡,仿佛在讨论天气,仅凭辽水之险?错了。是公孙氏在此地经营数十年,恩信已结,根基已深。辽东民风,彪悍难驯,畏威而不怀德。今日若只诛首恶,宽宥其余,不过十年,必有新的公孙渊借其旧势,死灰复燃。
他放下剑,站起身,走到帐壁悬挂的辽东地图前,枯瘦的手指重重地点在襄平的位置。今日之杀,非为好杀,乃行剜疮剔腐之术!他的声音陡然转厉,此地的,便是对公孙氏的旧念与可能复起的野心!我以雷霆之威,筑此京观,就是要让每一个活下来的辽东人,从骨髓里记住——反抗朝廷,是何等下场!要让这梁水边的尸山,成为刻在他们魂魄里的烙印!
他转过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眼神锐利如刀,直视着司马昭:你以为这是残忍?这是为了他日朝廷在此,能少流十倍、百倍之血!今日杀此数千,看似酷烈,却能绝其反复之念,可免未来朝廷大军再度远征,耗费钱粮百万,枉死将士十万!为帅者,不可有妇人之仁。你要算的,是天下账,是百年账,而非一时之善恶口碑,更非那虚无的仁德虚名!
司马昭怔在原地,父亲的话语如同重锤,敲碎了他原有的认知。那冰冷彻骨的逻辑,让他感到一阵寒意,却又无法反驳。
就在京观的石灰尚未完全凝固的同时,另一套政令已从司马懿的中军大帐发出,由参军梁几、狐邃等人负责执行:
严令魏军不得骚扰已归降的士卒、低级官吏及平民,违令者以军法论处。
打开公孙渊的府库,将囤积的、已有些霉变的粮秣,除部分犒军外,大部分由军中司马组织,按户分发给在围城中濒临饿死的四万余户、近三十万襄平及周边民众。
张贴安民告示,承诺将上表朝廷,请免辽东百姓一到两年的赋税,助其恢复生计。
隆重奖赏向导田韶,不仅发还其被侵占的安陵盐场,更以征东大将军府名义,表奏其为带方郡太守,昭示顺我者昌。
几天后,司马昭再次骑马来到梁水边。河的这边,是那座依旧散发着死亡气息的京观,沉默地警示着所有人。河的对岸,以及襄平城外的空地上,则是排着长队、从魏军手中领到救急口粮的平民。他们脸上混杂着对京观的恐惧,和对眼前活命粮食的感激,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司马昭默默地望着这一切。父亲的形象在他心中变得愈发复杂、深沉,也愈发令人敬畏。他开始理解,那看似矛盾的恩威并施背后,是何等冷酷的算计与对人心精准的拿捏。权力的本质,或许从来就不只是光明正大的征伐,更是这阴影下的屠戮与阳光下的施舍交织而成的、无法言说的平衡之术。
他勒转马头,不再看那京观。目光投向西南,那是洛阳的方向。他知道,父亲携此平定辽东的不世之功返回,等待他们的,绝不会是鲜花与坦途,而是比辽东战场更加凶险莫测的朝堂风云。梁水边的血色,或许并不是一个结束,而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