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现世,此乃天意啊!”
“我大魏国运昌隆,必当万世永续!”
司马懿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煦而谦逊的笑容,与宣诏天使王肃把臂同行,言辞恳切:“王常侍一路风尘,辛苦!陛下得此祥瑞,实乃万民之福,江山之幸。懿蒙陛下信重,委以方面,敢不竭尽驽钝,以报天恩于万一?”
他亲自安排盛大的宴席,为王肃接风洗尘。席间,玉液琼浆,珍馐满案,觥筹交错,丝竹绕梁。司马懿与王肃相邻而坐,细致地询问陛下观龙时的情形、摩陂的景况、以及洛阳欢庆的盛景,言谈间充满了对天命的敬畏与对皇帝圣德的由衷赞叹。郭淮、费曜等将领也纷纷敬酒,满堂文武,皆沉浸在这“青龙出世”带来的巨大兴奋与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之中。
宴席直至戌时末方散,司马懿亲自将微醺的王肃送回馆驿,并嘱咐司马师细心安排护卫与照料,务必使天使宾至如归。
当骠骑将军府的朱红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沉重地发出“咿呀”一声,彻底隔绝了门外街市上隐隐传来的、因皇帝赐爵免赋而仍在持续的欢庆喧嚣时,司马懿脸上那温和儒雅的笑意,如同被寒风瞬间冻结,继而消散无踪,只剩下深潭般的沉静。他没有回内室休息,甚至没有更换下那身繁复的朝服,便径直穿过后堂,走向了那间他日常处理军机要务的书房。司马师与司马昭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默默无声地紧随其后。
书房内,只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案几上点了一盏青铜雁鱼灯,豆大的火苗跳跃着,散发出昏黄而局限的光晕,将三人的身影投在身后的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摇曳不定。
司马懿将那份诏书随手置于案上,那明黄的卷轴与深色的木案接触,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他踱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任由带着寒意的夜风涌入,吹动他花白的鬓须。他就这样望着窗外沉沉的、不见星月的夜空,久久不语。
“父亲,”年轻的司马昭终究是按捺不住,带着几分困惑,低声打破了沉默,“陛下改元青龙,普天同庆,对父亲信重之意,朝野共睹。可见陛下深知西陲安危,系于父亲一身,为何父亲……”
司马师相较于弟弟更为持重,他若有所思地接口道,声音低沉:“二弟,你细品诏书之言。陛下对父亲迫退诸葛亮、稳定西陲之大功,仅以‘朕心嘉之’四字带过,轻描淡写。反而,不惜笔墨,极力渲染青龙祥瑞,借改元、赐爵、免赋之举,将天下万民之心尽收于己身。这‘永固吾圉’四字,重在守成,意在告诫,而非鼓励我等乘胜进取了。”
司马懿缓缓转过身,昏黄的灯光从他侧后方照来,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使得那沟壑纵横的皱纹更显深刻,而那双深陷的眼眸,却在阴影中锐利得惊人,仿佛能穿透一切迷雾。
“你们要记住,”他的声音低沉而冷澈,如同窗隙间渗入的寒风,“陛下此刻需要的,不再是一个能征善战、功高震主的征西统帅,而是一个能为他看好家、护好院、确保西陲无虞的雍凉都督。”
“青龙?”他嘴角极其微小的牵动了一下,带出一丝几不可察的、混合着嘲弄与冷然的意味,“这祥瑞来得真是时候啊。它是在告诉天下人,诸葛孔明之死,非我司马懿一人浴血奋战之功,乃是陛下他德配天地,天命所归,方有此吉兆。我等将士在五丈原下的血汗功勋,已被这铺天盖地的‘青龙’之光,轻而易举地覆盖、冲刷、乃至淡化了。”
他走到案前,枯瘦的手指重重地点在那卷明黄诏书之上:“陛下借祥瑞改元,布德天下,是要昭示,这‘青龙’之世,是他曹睿的盛世。我等往日功绩,已融入这‘天命所归’的喧嚣之中。飞鸟尚未尽,藏弓之心已起。这,才是帝王心术。”
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听得见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窗外愈发凄紧的风声。司马师与司马昭屏息静气,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自尾椎骨悄然爬升,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噔,噔噔。”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三声轻重有序的叩击声。从事中郎王观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都督,今日抵达的各方文书舆图,已整理完毕,是否此刻呈入?”
“拿进来。”司马懿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淡漠。
王观无声地推门而入,手中捧着一摞半尺高的文书,将其轻轻放在案几空着的一角,随即又无声地躬身退了出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司马懿的目光在那堆文书上扫过,大部分是来自洛阳各官署的例行公文副本,以及各州郡上呈的、内容千篇一律的贺表。他的手指在翻动时,在一封由他麾下负责情报汇总的东曹属呈上的例行简报上停住。简报中,夹着一页抄录的文书,末尾注明“录自幽州刺史府呈送朝廷之副本”。
他拿起,迅速浏览起来。这正是一份关于辽东近况的抄录:公孙渊愈发跋扈,私授鲜卑部首领印绶,广征民夫,大量囤积粮草于辽隧城,且往来海路与江东孙吴交通频繁,虽表文言辞依旧恭顺,“然其阴养死士,缮甲日盛,反迹日彰,不可不防”。显然,这是幽州刺史王雄按流程上报朝廷的公文,其副本作为边境动态,被例行送至都督雍凉军事的骠骑将军府备案。
司马懿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拢了一下,随即将这页抄录递给了身旁的司马师。
司马师接过,就着灯光细细看罢,面色不由得凝重起来,又沉默地转递给一旁的司马昭。司马昭快速阅毕,抬起眼,压低声音道:“父亲,公孙渊狼子野心,恐酿成大患!王雄的这份奏报,想必也已送达洛阳。朝廷应早有决断了吧?”
司马懿没有立刻回答。他缓步走回那盏青铜雁鱼灯旁,用一旁的银签轻轻拨动了一下灯芯,让火光更明亮了些。他重新拿起那份抄录,指尖在“反迹日彰,不可不防”那几个字上轻轻敲击着。
“王雄的奏报,此刻定然已混杂在无数恭贺祥瑞的表章之中,躺在尚书台的某个角落里。”他的声音平淡,却带着一丝冰冷的讥诮,“在这举朝欢庆‘青龙出世’的时刻,谁的眼角余光,又会瞥见这远在辽东、尚属疥癣之疾的警示?”
他拿起笔,在那份简报的空白处,用力写下了两个瘦硬的小字:“存览”。
“归档吧,”他将文书轻轻推回到案几那堆已处理文卷的最上方,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沉稳,“记住今日辽东之事。且看朝廷,需要多久才会想起这条藏在贺表之下的毒蛇。”
窗外,秋风骤紧,呼啸着掠过庭中的松柏,带起一阵汹涌如涛的呜咽之声。一阵更强的风猛地灌入书房,吹得案头灯盏的火苗剧烈地摇曳挣扎,明灭不定,将司马懿投在墙壁上的身影扭曲、拉长,恍惚间,竟如一头蛰伏于光影交错之中的庞然巨兽,正无声地呑吐着时代的云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