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挡我者死!”张苞杀得性起,蛇矛如毒龙出洞,瞬间将几名敢于上前的亲兵挑飞。他眼中只剩下诸葛绪那逃窜的背影,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擒住此僚,便是今日头功!”眼见诸葛绪逃入山路,他不顾地形渐趋险峻,道路愈发狭窄,将麾下士卒远远抛在身后,紧追不舍。
参军邓艾位于更后方收拢败兵,见张苞单骑深入险地,立即对身旁偏将道:“此……此地将……将狭路险,蜀……蜀将轻进,已……已失大……大军呼应。可……可速派弓弩手据……据住高处,断其归……归路……”然而,他的命令尚未及执行,前方的悲剧已然发生。
张苞座下战马连续狂奔、激战,早已汗出如浆,口吐白沫。在追至一处名为“落瑛涧”的险要之地时,山道仅容一骑通过,一旁是陡峭岩壁,另一旁则是云雾缭绕的深涧。张苞心急如焚,猛夹马腹,战马前蹄猛地踏上山道边缘因雨水冲刷而松动的石块,顿时失蹄!马失前蹄的瞬间,巨大的惯性将全无防备的张苞猛地向前抛飞出去!
“啊——!” 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愕的呐喊,张苞连人带甲,划过一道沉重的弧线,径直坠入了那深不见底的幽暗涧谷之中……谷底传来的,只有石块滚落的回响,很快便被山风吞没。
待关兴清理完当面之敌,击退郭淮的援军,听闻消息率部寻来时,在涧谷底部乱石丛中找到的,已是张苞那摔得骨骼尽碎、早已气绝多时的冰冷遗体。关兴眼前一黑,几乎晕厥,巨大的悲痛与悔恨瞬间将他淹没。他脱下自己的征袍,小心翼翼地将结义兄弟血肉模糊的尸身包裹好,亲自背负着,踏上了那条返回军营的归途,每一步都无比沉重痛苦。
夜幕降临,卤城蜀军大营却是灯火通明,欢声雷动。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香气和庆功酒的醇厚。士卒们围着篝火,大声谈笑着白日的厮杀,歌颂着丞相的恩德与英明。
中军大帐内,更是觥筹交错。诸葛亮端坐主位,魏延、王平、吴懿、马岱、姜维等将领分列左右。酒过三巡,众将脸上都带了酒意,话题自然离不开白日的酣畅大胜。
“痛快!真是痛快!”魏延声若洪钟,高举酒樽,“那帮思归的儿郎,当真如出柙猛虎!魏贼被打得丢盔弃甲,看得某家手心发痒!”
“全赖丞相运筹,更以信义激扬士气,方能获此大捷。”姜维举杯,语气沉稳而充满敬佩,“维等敬丞相!”
诸葛亮含笑,举杯相应,目光温和地扫过帐中每一张面孔。他看到了魏延的酣畅,姜维的恭谨,王平的沉毅,吴懿的老成……然而,他的目光在扫过靠近帐门处那两个空着的席位时,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那是留给关兴和张苞的位置。
“此战,全军将士用命,皆是大汉忠良。”诸葛亮的声音清朗,将一丝微不可查的忧虑压在心底,“非亮一人之功。”
参军王平善于察言观色,见丞相目光掠过空位,便笑着引开话题:“今日我军气势如虹,魏贼胆寒。听闻诸葛绪狼狈奔逃,连帅旗都弃了,当真颜面扫地!”
众将闻言,皆是大笑,帐内气氛更显轻松。
然而,诸葛亮面上的笑容却并未深入眼底。他手持酒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玉璧,心神似乎已飘向帐外那片被夜幕笼罩的、尚未完全平静的战场。
杨仪处理完军务,悄步回到诸葛亮身边。
“可有兴、苞二人的消息?”诸葛亮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有杨仪能听见。
“回丞相,已加派了三拨斥候前往接应、探查。”杨仪低声回禀,“想必是追击过远,或是收缴的辎重繁多,耽搁了行程。”
诸葛亮微微颔首,不再多问,只是将杯中那略显苦涩的酒液缓缓饮尽。
张苞那孩子,性如烈火,勇烈更胜其父。平日有关兴在一旁沉稳持重,尚且能互相照应。今日大战,关兴率先破阵,斩将夺旗,锋芒毕露……以张苞那不甘人后的性子,见此情形,他心中那团火,只怕会烧得更旺,行事……恐会更加激进。
一丝冰凉的预感,如同细微的蛇,悄然缠上了诸葛亮的心头。他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与诸将应对,但那份深藏的忧虑,却随着夜色渐深,而愈发沉重。那两份空置的席位,在这片胜利的欢庆中,显得格外刺眼。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喧闹的欢庆声像被一把无形的刀骤然切断。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帐门。
帘幕被猛地掀开。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关兴。他一身征尘血污未曾清洗,甲胄上沾满泥泞与暗红,甚至未来得及卸下。他步履沉重,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千钧巨石之上。
而他的怀中,横抱着一个人。
那人同样身着蜀军将领铠甲,四肢无力地垂下,头颅靠在关兴的肩甲上,面容被散乱的黑发遮挡,看不真切。但那一动不动的姿态,已说明了一切。
欢宴的喧嚣彻底死寂。酒杯悬在半空,笑容僵在脸上,篝火的噼啪声变得异常刺耳。
关兴走到大帐中央,缓缓地、极其轻柔地将怀中之人平放在地毯上,仿佛怕惊扰了他的安眠。直到此时,众人才看清,那竟是张苞!他双目紧闭,脸上残留着惊愕与不甘,已然气息全无。
关兴“噗通”一声单膝跪地,这个白日里在万军中斩将夺旗都毫无惧色的年轻虎将,此刻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剧烈的颤抖:“丞相……末将……把绍先……带回来了……”
“哐当——”诸葛亮手中的玉杯坠地,摔得粉碎。他猛地站起,身体晃了一晃,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踉跄着扑到张苞身边,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拂开张苞额前的乱发,抚上那张年轻却已冰冷的脸庞。
“绍先!绍先——!”一声悲怆到极致的呼唤从丞相胸腔中迸发,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痛煞我也!!”
话音未落,他身躯剧震,一口鲜血猛地喷出,溅在张苞冰冷的铠甲和他自己的素色袍服上,触目惊心。
“丞相!”姜维、杨仪等人大惊失色,慌忙上前搀扶。
帐内顿时乱作一团,悲泣声、惊呼声交织。
就在这片混乱与悲戚达到顶点之时,一骑驿马不顾一切地冲破营门守卫,直驰中军大帐。马背上的信使几乎是从鞍上滚落,将一封插着三根红色翎毛的紧急军报高高举起,声音带着哭腔:“六百里加急!成都李严都督密报——东吴陆逊,背盟毁约,诈称助战,引兵数万,已出武昌,兵锋直指江州!永安告急——!”
杨仪接过那封如同烙铁般的军报,双手剧烈颤抖,面无人色地看向刚刚被救醒、面色灰败依偎在姜维臂弯中的诸葛亮。
内失大将,外有强寇。后院起火,前线崩心。
诸葛亮缓缓睁开眼,目光扫过张苞的遗体,扫过帐中一张张悲愤、惶恐、不知所措的脸,最后望向帐外漆黑的、仿佛要吞噬一切的无边夜色。他嘴唇翕动,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了沙哑而沉痛的命令,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血:
“传令……三军……即日……拔营……退……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