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一直沉默的司马懿。他微垂着头,仿佛在研究地板的纹路,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仲达有何见解?”曹丕直接点名。
司马懿缓缓抬头,声音平稳而低沉:“诸公所言皆有理。质公子忧心深远,长文兄恪守律法。然此事需立即应对,又不能动摇根本。”他稍作停顿,似在整理思绪,继而条分缕析道:
“其一,当务之急是平稳粮价,安抚民心。然不宜动用邺城太仓,以免引发更大恐慌,且需保军粮无虞。可从周边直属丞相的军屯粮仓中,秘密调拨部分存粮,由官府设立几个‘平价官市’,限量发售,平稳粮价。此举须低调进行,避免声张。”
“其二,”他转向朱铄,“请朱门侯即刻动用力量,追查并扑灭谣言源头。可张贴安民告示,言明江淮粮仓安然无恙,漕运不日即将恢复。”
“其三,”司马懿的声音压得更低,“秘查囤积居奇最甚的几家商贾,摸清其背景、囤粮地点和数量。尤需注意……”他略作迟疑,“尤需注意其与朝中诸人的关联。掌握确凿证据,但暂不行动。只需让这些商人知道官府已在调查,他们自然不敢再肆意妄为。此策可为未来谈判或打击预留后手。”
厅内一片寂静。曹丕凝视着司马懿,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这套方案老练周到,既解燃眉之急,又顾全大局,更预留了制衡政敌的手段,确实远超杨修那华而不实的《平籴令》。
“便依仲达之议。”曹丕最终拍板,并立即分派任务。
然而就在曹植准备正式颁布他那份文采斐然的《平籴令》时,却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阻碍。
负责文书流转的尚书郎恭敬却坚定地表示:“临淄侯,此类重要政令,依制需先报请留守总责人——五官中郎将知会审阅,方可下发执行。”
曹植俊朗的面容上顿时蒙上一层阴霾:“此乃应急之事,岂能延误?”
尚书郎垂首不语,态度却毫无转圜余地。
当曹丕收到弟弟送来的文书时,他仔细阅罢,提笔批复:“粮价事涉重大,情由未彻底明晰,仓促行事恐生不测。若惊扰父相于军前,反为不美。请暂缓执行此令。吾已采取稳健措施应对,详情容后面禀。”
批复送回曹植处时,看着兄长那工整却冰冷的字迹,曹植的脸色由红转白,最终狠狠将竹简摔在案上。
“迂腐!怯懦!”他愤然对杨修等人道,“如此明摆着的事情,还要查什么情由?分明是故意压制于我!”
杨修蹙眉道:“恐是五官中郎将身边有人出此下策,意在限制公子施展抱负。”
丁仪更是愤愤不平:“临淄侯一片为民之心,竟被如此践踏!”
曹植在厅中来回踱步,越想越气。他自觉方案完美,既能迅速解决问题,又能彰显仁德,却遭兄长横加阻拦。在他看来,曹丕缺乏父亲那样的魄力和决断,只会墨守成规,畏首畏尾。
而此时,司马懿的方案已悄然实施。
数日后,邺城市集的几个角落悄然出现了一些不起眼的“官市”,粮价略低于市价,虽限量购买,却有效地平稳了市场价格。同时,官府张贴告示,辟谣安民,朱铄的人也暗中动作,揪出了几个散布谣言的嫌犯。那些囤积居奇的商贾听闻风声,也悄悄收敛了许多。
粮价虽未立即回落,但涨势已止,民心渐安。一些务实的老臣和世家大族暗中点头,认为曹丕处理得当,沉稳老练。
而曹植那份未能实施的《平籴令》,其内容却在文人圈中流传开来,获得了不少理想主义者的喝彩。许多人私下议论,认为若依临淄侯之策,局面当已平定,何须如此周折。
这些议论传到曹植耳中,更增添了他的不满与委屈。在一次私下的宴饮中,他多饮了几杯,对着杨修、丁仪等人叹道:“父亲在时,常赞我才思敏捷,能当大事。如今父亲远征,兄长却处处掣肘,岂非故意压制?难道这邺城之中,就容不得半点超常规的作为吗?”
杨修举杯安慰道:“临淄侯不必过于忧心。五官中郎将虽谨慎,却少了几分魏公的雄才大略。日后魏公归来,必能明察秋毫。”
曹植摇头苦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自觉胸怀经天纬地之才,却无处施展,这种郁结之情在心中慢慢发酵。
秋意愈深,魏公府庭院中的落叶堆积了一层又一层,却无人有心打扫。曹丕每日依然在那偏厅中处理政务,神情越发凝重谨慎。而曹植府中的宴会虽依旧举办,却少了几分从前的畅快,多了一丝难以言说的郁闷气氛。
兄弟二人之间的裂痕,如同院中那棵老槐树的裂痕,在秋风吹拂下,悄然扩大。而邺城的天空,不知何时已聚拢了乌云,预示着这个多事之秋,还将有更多的风雨欲来。